第一章 年華似水(3 / 3)

然而李惠天卻一直沒有回複他們的短信,也不接電話,後來竟然關機了。這是個不好的信號,以李惠天餘生俱來的樂觀精神,從來沒有什麼不能麵對的,隻是大事大笑麵對,小事微笑麵對而已。在網吧丟了手機錢包他會自我安慰:孫子到把壓歲錢偷了去。被打了他會安慰:孫子把爺爺打了。考試不及格他會安慰:爺爺逗孫子們玩呢。難道爺爺孫子的法寶今天不靈了嗎,或者爺爺被爺爺的爺爺降住了……陳卿他們三個人都因為不好的預感而心情緊張。

到了人民醫院門口,三個人就都止步不前了,因為如果李惠天真的有什麼大病,他們還沒有做好麵對他的心裏準備。

他們這樣一言不發的等到了下午五點,才打車回了學校。教室的燈還亮著,是班主任特意在等他們回來。因為心裏感到壓抑,所以就沒有人因為欺騙逃課而感到內疚。班主任看上去也很理解這種過失,她告訴他們李惠天得了糖尿病,下午已經在人民醫院住院了,而他本人不希望有任何同學去醫院看他。

青少年得糖尿病雖然早有耳聞,但發生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也的確讓人難以承受。祁子怡一直站在原地,然後背著李惠天的書包,上中專以來她第一次濕潤了眼睛。這時候,天還是暗藍色,教室對麵的居民樓住戶的燈就全亮了,在這白天與黑夜的交界,讓人感覺在夢裏一樣的不真實。

班主任要回了祁子怡手裏的書包,而她起初還有些不情願,班主任這才意味深長的笑笑說:“孩子就是孩子啊,糖尿病又不是絕症。”

回到了家,匆匆吃了飯,陳卿就上網查有關糖尿病的消息。剛剛查了一半,他就接到了魏景超打來的電話,他說有親戚就是醫生,說糖尿病如果養護的好就不會有任何問題。這與陳卿在網絡上查到的內容差不多,但他還是把查到的消息也告訴了魏景超。

晚上陳卿睡不著,就趴在臥室的窗台上抽煙,白色的氤氳慢慢的上升,最後隱沒在了發紅的暗夜中。這一天感覺真的很漫長,好像一下就發生了幾年裏才能發生的事。雖然李惠天實在很不幸,陳卿卻因此有了些幸免的感覺。他想,朋友還都是如此,那些被李惠天欺負過的人,肯定會快意的覺得他是遭了報應。陳卿又想起挨過李惠天一耳光的安佩恩,就覺得這女子實在有些不吉利。

第二天地麵濕濕的,看樣昨晚下了雨,陳卿也終於知道了夜晚的紅色是雨前的征兆。

一直是朋友四人,突然缺席了一個,陳卿感到很別扭,就在午休的時間又回到了畫室裏。畫了一會兒魏景超就加入了進來。下午兩點半放學後祁子怡也加入了進來。

三個人坐成個橢圓在石膏像前,都一言不發的畫。當夕陽的橙色光線從屋頂的大玻璃照進來,祁子怡先停止了畫畫,在角落的台階上坐下來。此刻,仿佛一切都如這顯得懷舊的光線,忘乎所以的快樂已過去,現在已經是該傷感的時候了。

祁子怡的頭發被夕陽照成了金色,靜態中顯得很美麗,她拿起了一個做靜物用的假蘋果,然後看著它說:“我覺得挺別扭的,李惠天得了那麼討厭的病,但別人都跟沒事人似的……要是能在自己難過的時候,別人也沒有笑容就好了。”

祁子怡的這句話很難做答,所以陳卿和魏景超就隻有體貼的看著她,她繼續說:“好在還有你們這兩個朋友。昨天李惠天去醫院之前,咱們提到了旅遊,這是不是老天的安排啊!不如等李惠天出院後,我們一起去旅遊吧。我們事先準備,然後給他驚喜。”

祁子怡的這個建議無疑是金子樣的可貴,能為朋友做些什麼的確能讓另外兩人感到振奮。祁子怡從角落裏站了起來,然後到了石膏像前繞起圈,進入到了思考的狀態,她說:“一定要去個特別的地方,不是非得是非洲,至少也應該是少有人涉足過的。”

“別那麼不現實,如果可以去東北的長白山,或者海南就好,因為畢竟很遙遠,所以想必能有長途旅行的感覺。”魏景超說。

“去西南怎麼樣,那裏氣候好,雲南、廣西之類,而且也遙遠。”陳卿說。

“西南啊?不是表演班的安佩恩家在重慶,你就想去西南吧。”祁子怡說。自從那褲子事件後,祁子怡就對陳卿有偏見,她可能覺得他對朋友不夠真誠,但也可能出於對他的好感。對此,陳卿卻沒有多想過。

“安佩恩家在山東省!”陳卿反駁說。

“你倆別貧啊。咱們還是想想李惠天喜歡的地方吧。”魏景超在祁子怡反駁陳卿之前說到。

李惠天是個及時行樂的人,誰都沒聽他說過向往任何地方。他也沒有什麼喜好,就總是以“小爺”自居。少數的北京城裏人覺得自己天生是爺,但不可能會有地方的人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孫子,麵對他這唯一的樂趣,陳卿他們一時也很難想出好的主意。但多少還是有了些眉目,就是這次旅行的地方,除了可以刺激痛快的玩耍,還要讓李惠天體會到當爺的滋味。

於是陳卿、魏景超、祁子怡三個人就開始想辦法弄到錢。祁子怡賣了自己三雙鞋,幾件名牌外套就賺了一千多塊錢。之後她又和陳卿,魏景超一起賣掉了手機,然後各自騙家裏人說是手機丟了。之後,算上積蓄,三個人湊了有八千塊錢。他們又開始策劃出遊的路線,開始靜等著李惠天出院返校。

然而,藝術中專的班主任,經常會電話聯係家長們,以方便管理這些學生。於是,班主任知道了陳卿他們三個同時把手機給丟了,就開始疑心起來。

陳卿和魏景超還能夠守口如瓶,而祁子怡卻忍不住父母及班主任的語重心長,就說出了事情的原委。然而祁子怡的爸爸卻被女兒的友情感動,便親自給她安排了可以讓李惠天找到當爺的滋味的旅行。

祁子怡的爸爸製片了一部電影,半個月後拍攝完畢,然後要把完成的電影膠片帶到四川洗印。膠片洗印的行業競爭很激烈,所以洗印廠有專門負責接待的人員,會很周到的招待客戶們。於是,祁子怡爸爸想讓祁子怡和她的三個朋友,帶著這些膠片去四川,再安排洗印廠的人員帶他們遊覽峨眉山、九寨溝。

但幾乎是一夜之間,北京人都知道了“非典型肺炎”這種傳染上就致命的肺炎。這災難使本來已經成形的旅行破滅,而且陳卿他們也不再有類似的幻想了。

第二個星期,藝術學校就正式停課了。而李惠天也終於主動和朋友通了電話,在這個特殊的生命都異常脆弱的時期,他就能很坦然自己的糖尿病了,而且在醫院的治療過程裏沒有傳染上那肺炎本身就是件幸事。

陳卿自己在家裏心裏感到很舒服,僅僅是因為離開了學校的緣故。一天畫畫的時候,他接到了安佩恩發來的短信: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想回山東,但因為非典火車票特別的不好買。你認識鐵路上賣票的人嗎?如果不認識就算了,無所謂的,我可以晚幾天回去。謝謝!安佩恩”。

“我能幫上你,告訴我你要坐的車次吧?”

“到山東‘泰安’的就可以,1461次吧,別的車次也行。因為有非典型肺炎,最好是臥鋪,座的也行。太謝謝你啦!”

“沒什麼,你等我消息吧……”

“還是謝謝,嗬嗬!”

“我說過不用謝了!你等我消息吧,肯定能買到,真的。”

“嗬嗬,thankyou!”

“哈哈,你等我消息吧。另外,小心非典!”

“好!”

像是每天回家的路,不用經心便可到達,而且非典型肺炎的危機,的確使人具有可怕行動性,陳卿回複安佩恩的短信好像是習慣性的。因為忽略了學校的現實環境,陳卿又開始感性行事起來。他反而覺得自己是被其他人麻痹了,而安佩恩本身沒有什麼心計。

陳卿的心情完全回到了借給安佩恩褲子那天,再次充滿了美好的幻想,這個過程快得就像是點燃的火藥,在瞬間就已經爆炸膨脹。

班裏就有同學的家長在旅行社工作,所以陳卿一個電話就得到了火車票。晚上去取火車票回來時,他發現行人明顯稀少了。沒有了人的穿行,街道兩旁的霓虹燈越亮越使人覺得冷清。從身旁呼嘯而過的救護車的警燈把陰暗的街角都照亮了,那冰冷的如醫院裏的消毒燈具一樣的藍色使人不寒而栗。沒有風,路旁的槐樹的樹葉紋絲不動,樹杈都往上彙集著,它的頂端仿佛紮進天空之中似的隱沒在黑夜裏。往下看,橙紅色路燈光映出的自行車的影子交替著由後到前,陳卿覺得自己像被夾在了天與地的縫隙裏而難以抽身。

以前來去匆匆的人,都開始注意到平時天天要走過的路的一些細節。那些一閃而過的街景都顯得威嚴些了,因為人們會覺得他們似乎也有生命或者至少是生命的見證,而絕對不單單是起裝飾性作用的符號。可以說是非典型肺炎讓每個人都感到了北京的建築中陰鬱的一麵,另外也明白了生命脆弱的如沒有放置好的花瓶一樣不堪一擊。

快速路下的地下通道很長,裏麵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亮著白熾燈。陳卿一個人在通道裏推著車走著,他想盡量拖延到家的時間,因為他怕到了家,可能自己心裏洋溢著的因為安佩恩求助而得的幸福感就會消失掉。

他目光留戀似的看著天天上學下學都必經的街道,心裏卻反複想著安佩恩。他覺得安佩恩找自己幫忙至少說明了她對自己的信任,並且自己給她的印象還不算差。陳卿從來沒有如此仔細的琢磨過一個女孩兒的心思,他覺得這個世界上也隻有安佩恩能讓自己如此了。

火車票上麵寫的是明天下午五點在北京站發車。陳卿覺得如果把票直接送到安佩恩的學生宿舍去,那麼自己和她接觸的機會就少了,於是他和安佩恩約好明天下午三點在北京站地鐵裏見。

晚上陳卿在書桌的台燈下看著自己的專業課書籍,但他的心卻很難平靜不下來。於是他把那淡粉色的火車票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上麵本來不多的文字卻給他的心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他想票麵上寫的目的地“泰安”肯定是一個非常潔淨的城市,並切它的四周被一望無際的亮綠色的麥田所包圍著。在這個城市裏麵去那裏應該都很方便,體育場、電影院、圖書館……並且過馬路用不著走天橋或者地下通道。反正泰安不會是一個一般的地方,要不然不會有安佩恩這樣氣質脫俗的姑娘。心情不平靜的陳卿在正看的書上寫了這樣的文字:

“安佩恩的家肯定被綠色包圍著,那麼的自由,那麼的心曠神怡……多想也到泰安看看。”

第二天陳卿仔細的自我打扮了一番,他出門時並沒有戴口罩,因為他覺得戴上自己可能會很難看。

地鐵裏戴著口罩忙於消毒的乘務員甚至比乘客還要多。到了約定好的地鐵站,車站上空無一人。陳卿看看表,離約定的三點還有十分鍾,於是他就焦急的在車站上從這頭到那頭的徘徊起來。站台上正有一個中年女乘務員在擦著地,她看到陳卿老是走來走去,就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陳卿對乘務員的眼神並不覺得反感,他想也許她是出於好意不想讓自己在公共場所多停留。

有兩輛地鐵列車陸續的駛進站,從上麵下來的人都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帶著口罩匆匆忙忙的樣子就像是在逃命一樣。與他們相比陳卿在車站上走來走去的樣子卻顯得非常的悠閑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列車,安佩恩背著個雙肩的小號旅行包從上麵下來了。她依舊是穿著件紅色上衣,紮起的小辮兒使她整個人都顯得青春活力。就算是個旁觀者,也能將相隔十多米的安佩恩和陳卿聯係在一起,因為在這裏隻有他們輕裝上陣而且穿戴整齊時尚。

陳卿立刻便認出了安佩恩,他微笑的向著她走了過去,安佩恩也朝著他迎了過來。兩個人走近了剛要開口說話,駛出站的地鐵列車帶起了強勁的風吹得他們的頭發都飄了起來,他們隻有等著列車走遠而相互對視微笑著。陳卿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安佩恩了,所以像是被光彩熠熠的珍寶吸引了一樣毫無掩飾的看著對方。

“你可遲到了啊!”陳卿說。

“對不起,北京我又不熟。”安佩恩說這句話的表情像是在討好似的,她擔心陳卿可能是生氣了。但看到陳卿一直在對著自己笑著,她也微微的笑了。她臉蛋被笑容而擠出的酒窩打扮得精致極了,陳卿怕安佩恩覺得羞澀而轉移了自己的視線。他取出了火車票遞給了安佩恩說:“這是你的票,你看看對吧……”

安佩恩真的把票拿在手裏仔細看著,陳卿卻被她認真的樣子給逗樂了,他說:“你還真的怕有假啊?”

“不是,不是,沒有啊。不是你讓我看的嘛,沒錯,真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安佩恩解釋說。

安佩恩從下車到現在臉上一直洋溢著微笑,她的眉毛一直向上舒展著兩隻眼睛還一直微微的眯著。陳卿從前見到的是一個顯得深沉的安佩恩,而今天卻領略到她活潑開朗的一麵。陳卿覺得安佩恩今天活潑的程度剛好達到了優雅的極限,像朵開得完美的杜鵑花,花瓣的皺褶程度必定是剛好到了淩亂和舒展的臨界處。

陳卿說“我想送你上車行嗎?反正我又沒什麼事情做,行嗎?”

“不用,我自己就行,已經夠麻煩你的了。”邊說,安佩恩遞給了陳卿火車票錢。

“我就是想送送你,反正已經出來了,早回家也沒事幹。我還從來沒在火車站送過人呢。”

“真的不用了,關鍵是現在有非典,火車站不安全嘛……”

陳卿聽到安佩恩這麼說就低下頭不再說話了。但他神情就像是個提出了任性要求而被人拒絕的小孩子,受了委屈卻又不知道怎麼說出來,並好像就要有淚水呼之欲出似的。

陳卿就這麼不言不語的站著,安佩恩也拿他沒辦法,反而無奈的笑笑說:“好吧。”

聽到了安佩恩的話,陳卿立刻顯得鄭重起來他說:“那走吧……”

陳卿和安佩恩談論著中專裏形形色色的人物,說笑著來到了北京火車站的站前廣場。因為這個星期大學也默許學生離校,所以廣場的人以學生居多。可能是擔心帶的東西越多就越有把非典型肺炎帶回家去的可能,所以學生們的行李都比較的簡單。他們都是一個人拖著行李在廣場上孤單的走著,看上去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憂愁之感。對於他們來說都不知道到何時才能再回到北京來,於是進站前都依依不舍的先回頭望望。

人群都聚在一個入口處排起了三四十米的長隊,安佩恩納悶的指著這群人問陳卿:“今天人怎麼這麼多啊?”

陳卿回答說:“那是在排隊測體溫的,你平常不看新聞啊?”

安佩恩說:“我宿舍裏麵又沒有電視可看。”

聽了她的答複陳卿突然可憐起離鄉背井的安佩恩來,他對安佩恩說:“我幫你背包吧,你背了這麼長時間肯定累了。”

看著陳卿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安佩恩邊推著他邊說:“你不送我了?趕緊去買站台票啊!”。

等著測體溫的退伍特別長,並且都在烈日下曬著,陳卿和安佩恩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陳卿突然想起了昨天夜裏一直幻想著的泰安市,於是他和安佩恩聊了她的家鄉。安佩恩也慷慨的答應,如果陳卿有機會去泰山的話,她可以做陪遊。陳卿覺得安佩恩美極了,於是說:“那你們家那邊的姑娘,是不是都像你一樣?”

安佩恩向別處看著,小聲問到:“我怎麼啦?”

“好看唄!”陳卿說。

安佩恩顯然能從容以對陳卿帶有挑逗性的話,她微微的笑著從自己的上衣掏出了一包紙巾,擦著自己額頭上的汗水。這時他們已經接近了測量體溫的地方。

電子體溫儀的形狀和吹風機非常的相似。乘務員隻要拿著它對著乘客的腦門按動一下,體溫儀後麵的液晶屏上就立刻能顯示出該人的體溫狀況。陳卿走在安佩恩的後麵,安佩恩先測量了體溫,測量後乘務員放下體溫儀看了安佩恩一眼,又重新給她測了一次,然後說:

“你不能進站,你體溫不正常,三十七度一。”

乘務員看安佩恩在原地一動不動就繼續說:“聽見沒?你的體溫不正常。先找個地方涼快涼快去吧,然後再過來試試!”

站在陳卿身後的人聽見了嚇得都往後挪了幾步,安佩恩這才解釋說:“我平時體溫就高,而且今天這麼熱,剛才還一直在太陽底下曬著排隊。您讓我進去吧,我肯定不是非典的,我坐的車就要開了……”

乘務員說:“知道!但這是規定,你走吧,找地方涼快涼快去,你要是不走我可找120了。”

然後乘務員就示意排在後麵的人上前來繼續測體溫。而安佩恩急得額頭上又滲出了汗水,見狀陳卿就對安佩恩說:“安佩恩,走吧,找地方涼快涼快說不定體溫就正常了。”

看安佩恩依舊站在原地,陳卿就拉起了她的手,拽著她向隊伍外麵走。而安佩恩被陳卿這麼一拽也就清醒了,她默默地跟著陳卿離開了人群,到了廣場上的陰涼處。陳卿將安佩恩的手放下,然後說:

“瞧給你緊張的,一手汗啊!”

這時,安佩恩已經漸漸從茫然中解脫出來。她表情嚴肅但仍然保持著優雅的舉止,她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聲音顫抖著說:

“你還笑……我體溫平時就高,天又熱……我怎麼辦……我回不了家了,在北京呆著我又沒事情可做……我怎麼辦,火車又不等人……”安佩恩講話的時候身體也躍躍而動,但她又不能離開,最後她又把目光投向了陳卿,因為她現在隻有陳卿可依靠了。陳卿對安佩恩說:

“你別著急啊,我給你想想辦法……你等會兒啊!”說罷,陳卿就轉身向遠處的小賣部跑去了。安佩恩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在原地看著他。很快,陳卿就買了一瓶帶著冰的礦泉水回來了。

安佩恩看到陳卿樂觀的模樣,也不再是繃著臉而是麵目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神情稍微輕鬆些了。陳卿說:“用涼水降降溫就行,真的。真的,再回去排隊吧?”

安佩恩顯得心事重重的兩眼看著遠處,與陳卿一起排在了隊伍後麵。同樣一個隊伍,這次兩個人的表情都顯得凝重了。

他們排到了隊伍中間時,陳卿就將手中的冰礦泉水遞給了安佩恩。安佩恩因為出汗而溫熱的手被這冰水刺痛了一下,她感到了前後溫度的劇烈變化就開始相信陳卿了,於是為了請教陳卿下一步該怎麼做,她小聲說了一句:“這個真的行啊?”

“肯定行!你把水倒在腦門上,這是物理降溫法。不信你摸我的手已經跟冰塊差不多涼了。”

安佩恩並沒有去試陳卿手的溫度,她隻是點了點頭,便擰開了瓶蓋。她用手心接了些水,然後迅速將這隻手扣在了腦門上。扣在腦門上的水由於太多了,所以很快便形成了一條水柱流過她的太陽穴,然後又順著下巴流入了衣領裏。陳卿的視線一直跟著這水流,水流像一道光讓陳卿把安佩恩潔白的肌膚看得更真切了。然而當視線隨著看不見的水流停留在安佩恩的胸前的時候,陳卿就神經質的向方火車站的入口處看去了。在中專裏呆久了的人對女孩的胸部都特別敏感,然而陳卿處於另一種極端,他不想讓安佩恩覺得自己是個不懷好意的人。

陳卿趕緊說:“你把水給我吧,還有你的紙巾。”

安佩恩把水和紙巾都拿出來遞給了陳卿,然後邊整理著衣領邊注意著陳卿的動作。

陳卿拿出兩張紙巾攤開於自己的手心裏,然後用另外的一隻手把水倒在紙巾上。水慢慢的浸濕了紙巾的纖維,然後他又到了些水直至整個紙巾都潤濕了。他將礦泉水瓶放在上衣兜裏,然後小心翼翼的將紙巾疊成長方形,再用空著的一隻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的捏起紙巾的一角,到了合適的高度再用拖著紙巾的手捏起它的另一角。被水浸成深灰色的紙巾很平整的懸在半空,滴下的幾滴水珠被太陽光照得晶瑩而剔透。陳卿對安佩恩說:

“你把這個貼在腦門上吧,小心點啊……”

安佩恩小心翼翼的接過了紙巾,她盡量的將頭衝著天的方向仰起,於是下巴立刻顯出明朗的線條。但太陽光過於的刺眼了,她閉了一下眼睛,所以放在腦門上的紙巾還是有一角重疊了起來。安佩恩想自己把它展開,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陳卿立刻說:

“還是我來吧!”

安佩恩聽見後,就仰著頭將雙手放下。為了方便,陳卿踮起了腳尖並向前探著身子,他甚至因為自己的臉與安佩恩的臉離得過近而心理緊張得連雙手都不能自如。安佩恩微微向外翻卷著的睫毛很細,在陽光的照耀下甚至分不清是金色還是黑色。她的眼皮很薄可以看清裏麵的血絲,像精美的瓷器越是輕薄透明就越有讓人想摸摸其質地的欲望。陳卿由於碰到了安佩恩的腦門兒而敏感的感到了指尖都被冰水裹住了,而安佩恩也在同時眨了一下眼睛。

陳卿小心翼翼的把紙巾展開後說:“可以了,但是用手按著點兒啊!”

安佩恩按著頭上的紙巾,慢慢地將頭低了回來。陳卿把放在手中的水瓶又遞給了安佩恩說:

“把它再放頭上冰鎮一下,就差不多行了。”

安佩恩完全按照陳卿的指示去做了。陽光透過安佩恩放在腦門上的水瓶,在她的臉上水波一樣來回跳躍著,麵對這張春意盎然的臉,陳卿陷入了沉默之中。安佩恩的臉由於被涼水浸濕了,往日那純淨的白色一點點地露出紅暈來,她溫柔的細語說:

“我覺得涼,可以放下來嗎?”

陳卿聽了,笑著說:“當然行了,沒想到你那麼笨……”

到了測量體溫的地方安佩恩突然從容起來,就像之前她從沒來過這地方似的,很順利的通過了體溫檢測。而陳卿看安佩恩這天衣無縫的表演看得都有些吃驚了,直到她若無其事的進了大廳,陳卿才被後麵的人催促著測量了體溫。

進來後兩個人都顯得很興奮,陳卿隻是將剩下的紙巾包裝袋扔進了垃圾桶而那瓶礦泉水卻依然拿在手裏,安佩恩問他:

“這水你還留著幹嘛啊?”

“一會兒萬一還有用呢……對了,你出站的時候也要準備好冰水啊,等到了家如果體溫還高不讓你出站你就慘了,到時候還得回北京來!”

“別咒我啊!”

“回來就回來唄,大不了我還來接你!”

他們相處雖然短暫但形成了一種默契,每當安佩恩不知道如何去應付陳卿的玩笑時,她就笑著將頭轉向別處。

安佩恩掏出了火車票找到了自己的候車室所在的方向。陳卿對火車站是非常陌生的,這會兒他就緊緊的跟在安佩恩的後麵走著了。到了候車室已經開始檢票,他們很順利的上了火車。

安佩恩臥鋪票是下鋪,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並如釋重負的將背包放在了上麵。她看了看表,對陳卿說:

“咱們下車待會兒吧,反正還有一刻鍾才開車呢。”

陳卿點了點頭,便和她一起擠下了車廂。到了月台上,陳卿心裏打算等安佩恩回北京的時候能再來車站接她,於是問:

“你什麼時候回北京呢?”

“遙遙無期了!”

“非典沒那麼可怕吧!”

安佩恩語氣突然變得深沉的說:“不是,我的借讀期已經到了。北京藝術類的大學基本上在濟南都有考點兒,我家裏那兒近,所以到時候應該也就不用回來了。還有,我又沒信心能考上在北京的大學。所以什麼時候再來不好說嘛!”

月台上除了他們兩個以外的任何人都是忙碌的。火車發動的聲音,催促著每個上車人的腳步。淡黃色的陽光仿佛給車窗渡了一層薄膜蕩漾出顯得懷舊的黃銅色。火車車頭的一端隱沒在了夕陽裏,好像它正在緩慢的鑽進落日裏。安佩恩發現陳卿注視著前麵的車頭,還用牙咬著自己的下嘴唇似乎有話要說卻又很難說出口的樣子,她問陳卿:

“你在想什麼呢?”

“我沒想什麼啊!”說罷,陳卿用手搓了搓自己的鼻梁,眼睛仍舊向火車頭看去。日落的陽光盡現了離別的意境,它使陳卿和安佩恩的身體都成了鑲著金邊的剪影,成了一幅寫意的油畫的主體。陳卿和安佩恩分明是在道別而且心裏麵都有感傷的情緒,但又都壓抑著情感而若有所失的欣賞起暮色來。

月台上有乘客提著行李匆匆的跑上火車,列車鬆動刹車發出了巨大的悶響,每節車廂前站著的乘務員也終於不失時機的催促乘客上車了。安佩恩把頭轉過來對陳卿說:

“你走吧,車快開了,謝謝你送我啊!”

陳卿回過頭來,但發現眼睛由於剛才看夕陽看得過久了而根本看不清安佩恩的臉,他輕聲說:“好。”

安佩恩點了點頭便離開了陳卿的身旁。在登上了列車的第一節台階後,她突然顯得興奮的回過頭來對著陳卿邊揮手邊說:

“有機會到泰山玩,我給你做向導!再見!”說完安佩恩的一身紅色就消失在黑壓壓的車廂入口了,而陳卿說了句“一路順風”聲音小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聽清楚。

從火車外麵往車窗裏麵看全是提著行李的人在擠來擠去,陳卿隻能從紅色的衣服來判斷出安佩恩的身影,並跟隨著走到了安佩恩鋪位的窗外。一會兒安佩恩在靠著窗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們中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無法再用語言交流就隻能互相的看著。然而,兩個人就都這麼長時間的看著對方,一點兒也沒有露出尷尬的神情。而火車也像是故意為他們停留似的遲遲不動。安佩恩突然站起來翻開自己的背包,在火車開動之前,從車窗裏遞給了陳卿一盤磁帶。

隨著汽笛聲的響起,火車終於開動了。安佩恩對著陳卿揮了揮手,陳卿也終於對著安佩恩擠出了笑容,但他沒有揮手隻是眼睜睜的看著火車遠去。火車隨著速度的提升發出的悶響讓陳卿覺得心慌,他發現火車是背對著落日的方向開動的……

陳卿覺得不可思議,自己在沒有和安佩恩建立起任何關係的情況下會對她產生如此惜別之情。在火車開走後,他想沿著鐵路一直走,這種想法來得沒有理由,他隻是覺得如此心裏便會好過一些。然而隨著安佩恩坐的火車徹底的消失在了視線裏,他感覺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灰暗了下來,就連剛才包圍住整個火車頭的夕陽現在也和地平線重疊在了一起。

出了火車站,陳卿覺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黑壓壓的。他沒有再坐地鐵,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他就把剛剛安佩恩給的磁帶,在出租車上放來聽:大家好,我是安佩恩。這是我的第一個單曲‘夜色’之後,便是安佩恩的歌聲:下雨的夜裏,我把鋼琴叫醒,那黑白色的琴鍵,彈起了所有憂傷。眼中的淚水,是生命的潮汐,就算憧憬多遙遠,我還在繼續唱……

這歌使陳卿知道了安佩恩前兩年做了什麼。然而畢竟她今天是一個人離去了,所以她這兩年的事業並沒有成功,至少她的單曲沒有發行過。此時的陳卿為離別難過,也為安佩恩的失落而感到痛心,他從來沒有如此心灰意冷,於是就受到了打擊似的閉上了眼睛。

之後在出租車上陳卿睡著了,他夢見了在一個下雪天和安佩恩在中華世紀壇旁邊散步。後來他們又突然到了北京工人體育場外麵散步,雪越下越大,最後體育場本身的白色與雪的顏色融合在了一起。

還沒有到家,陳卿就被祁子怡打來的電話驚醒。祁子怡父母剛剛出差到外地,他們的工作單位就發現了非典型肺炎的患者。因為肺炎的傳染性,所以為了避免擴散,與患者有過接觸的人都要被隔離。而祁子怡接觸了她的父母,所以也要在家中被隔離。她剛剛從父母那裏知道了自己將被隔離的消息。她怕兩個星期的隔離期會寂寞難受,所以想把朋友們都請到家裏來,她把事情想得很簡單,覺得在一起玩應該沒有人會拒絕的。

陳卿沒有思考,就答應了祁子怡的請求,然後直接打車到了祁子怡家。直到祁子怡家門口終於有人來進行隔離,其他朋友們還都沒到。陳卿這時才覺得自己又犯了缺少理性的錯誤,然而他自己也出不去了,因為接觸了祁子怡,他要回家的話,他的父母就會和他一起被隔離。

一直到了晚上九點陳卿才醒過來。他覺得身體中的血液像被換過一樣,說不出有什麼不適就是舉手投足間都覺得異樣。起來後,看到微波爐裏有媽媽準備的晚飯他覺得有些餓了,可當加熱後問到飯菜的氣味反而又食欲全無了。他喝了一口水,才覺得四肢滿滿的舒展開了。

他坐在電視前,而思緒卻不能為電視上麵的情節所吸引。現在他終於不能用理智去克服自己的情緒了,他覺得和安佩恩離別的痛苦還留有餘味,這感覺就像在胸口堵住了一塊兒大石頭讓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他原來以為他和安佩恩會像一部頁頁都是懸疑和驚喜的長篇小說,而現在他悲觀的認為和安佩恩的一切就此的結束了,那圍繞著愛而進行的小說起了個“結束”的名字就沒有了下文。

陳卿電視看不下去,就打開了電腦,在OICQ上魏景超,李惠天,和祁子怡都在。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問他今天和安佩恩有了什麼進展,而陳卿也照實作了“安佩恩不會再來北京了”的答複。後來祁子怡又問了一連串的與安佩恩有關的問題讓陳卿覺得心煩,他在和魏景超約好讓他隔天來找自己後就立刻切斷了網絡。

陳卿這回想找魏景超來自己家,是想問他在這個不知道會持續多久的假期裏如何去複習高考。對於即將到來的高考,胡老師讓陳卿放棄對導演專的準備,而轉讓他複習些攝影方麵的知識。原因是中專裏一直開著有關攝影的課程,如果報考攝影係的話應該比其他普通高中的學生有優勢,等將來考上了也可以再轉換專業。陳卿覺得胡老師分析得很對,並且自己還是務實一點兒好,於是他就從北京的電影大學的圖書館買了幾本攝影方麵的書籍。但還沒有來得及看,安佩恩就走了,他做任何事情就都再提不起精神來了。

魏景超在到陳卿家之前,搞到了一份北京電影大學當年的招生簡章,他仔細的研究了之後這次去陳卿家也把它帶上了。相比較李惠天家,陳卿和魏景超都更愛到對方家去。魏景超家的文化氣氛特別濃厚,大大的書架和牆上掛的毛筆字足夠吸引陳卿的了。直到現在,去了那麼多次魏景超家他還沒有將他父親書房裏的書目一一瀏覽完畢。

魏景超也很喜歡陳卿家裏的布置,並且覺得陳卿骨子裏的倔氣和他這個警察之家有很大的關係。魏景超每次到陳卿家,都會在他家客廳的立櫃前反複的看著,因為那裏麵擺著的陳卿父母參與安全保衛工作而得到的各種獎章,它們有關於“八九學潮”的,關於“亞運會”的,還有關於後來的“嚴打”和“香港回歸”的,這些獎章都讓魏景超心發感慨。他覺得與自己家的隔世一樣的治學氣氛相比,陳卿家裏的這些獎章都與這個時代息息相關,並且還可以勾起他兒時的那些夢想著當軍人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