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謀(2 / 3)

“死期!”

“別說了,好生給我盯著。”條頓尤萊惱怒道,“要知道人的死期都是難料的。”

兩個年輕人一聽便立刻安靜下來。可沒過一會兒,尤萊自己又憋不住了。

“兄弟們,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也許等一輩子也不會有人來送命,咱們也很難成為別人的槍下鬼。咱們還是走動一下,最好能走出這片林子。”他說。

於是,他們離開石堆,慢慢往前麵的林子深處移動,不管方向。

每走一步路都讓人提心吊膽,兩個毫無作戰經驗的年輕人被嚇出渾身的汗水,戰戰兢兢地貓著腰跟在條頓尤萊的屁股後麵。條頓尤萊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心裏便想,要是真遭遇了敵人,這等膽量必死無疑。正想著,他便聽見前麵的林子裏突然傳來了兩響樹枝斷裂的聲音。

“躲!”條頓尤萊立刻感覺到這是危險的信號。

三人迅速躲在粗壯的樹杆後麵,偵察前麵的動靜。不一會兒,四個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出現了,而且朝著他們這方而來。

條頓尤萊朝兩個年輕人點了一下頭。很快,瞄準了的三粒彈丸便呼嘯著射過去,一瞬間送走了三條人命。

第四條撤腿就跑。

“報上名來!”條頓尤萊丟掉洋槍,迅速拉弓上箭。

“報上名來!”條頓尤萊再次喊道。

逃亡者不顧一切,死奔。

“呼——”

千鈞一發,逃亡者中箭倒下。

兩個年輕人戰戰兢兢地跑過去摘下死者身上的食物和彈藥後,他們又繼續前移。

陽光依然燦爛,條頓尤萊卻感到異常的寒冷。他回味著剛才的一幕,心裏直哆嗦:“也許他們是自己人哩,死得多不值啊……”

走著走著,突然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攪亂了他的思緒,緊跟著,他聽到了後麵的兩個年輕人應聲倒地的聲響,於是,他頭也不顧地朝前逃奔而去。

他像一頭失去理智的公牛,瘋狂地在茂密的樹枝草藤間跳躥,知了們就在樹上對他喊著加油的口號。他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刺,所過之處,留下一條狼藉不堪的小路。

突然,他感覺到左腿小肚上發熱發辣。他中槍了,雖然仍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他繼續奔跑,但他的視線開始糾纏起來,視野一片模糊。

條頓尤萊眼前一黑,醒來時太陽已經偏西。這個時候,發紫的傷口開始激烈疼痛,饑餓也隨之而來,加上耳鳴、眼花和頭暈,條頓尤萊便感覺到先祖們正在通風報信等待他的到來。

不過,當他努力站起來時,奇跡出現了。

他發現自己正站在森林的盡頭,連片的耕地就在眼前,前麵剛剛下種的洋芋地令他產生了生還的信念。他還看到了遠處炊煙嫋嫋的村莊,戰爭似乎結束了。這下,他又感覺到祖先們被他逗了一回,失望地在那上麵消失了。

於是,他一步一拐地朝前走去。

“哥布——哥布——”

布穀聲又從身後的林子裏傳來。一股愁緒立刻如潮水般湧向他的心頭,無情地撞碎了他的心口。

洋芋地就在幾步之外,他幾乎看見鮮美可口的種子自個兒從地下冒了出來,就等他前去取用。

但這個美妙的幻覺僅僅持續了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六根就突然清淨了下來,因為他的心髒被暗中射來的彈丸給打穿了。

就在條頓尤萊最後一次中槍之前短短的一瞬間,那隻神鳥從森林裏撲動飛出,受驚不已地掠過了他的視線。

這也是依木河之戰的最後一槍。槍聲過後,嗅覺靈敏的狼群聞聲趕來,向條頓尤萊的屍體圍攏。狼們深沉地嚎叫著,相互通風報信。

狼們收拾完最後一具屍體,便豎著尾巴滿足地跟隨伊諾與土司的殘兵敗將退回了北方。

土司收複失地的戰爭一敗塗地,而伊諾也為了金山銀山損兵折將。慘敗使土司與伊諾頭人變得貌合神離起來。

兩場大戰之後,一片片黑土地上出現了眾多扶犁耕耘的女人,她們的丈夫或兒子全戰死在了他鄉異土,連最後一麵也沒見上。戰爭剛結束時,她們都不相信從生還者口頭聽來的含糊其辭的噩耗,還整天站在大路邊翹首以盼,一有剛從戰場回來的人便一窩蜂圍上去打聽個不停。其實,幸存而歸的人隻是極少數,其餘的都已戰死沙場,而且沒人給他們馬革裹屍,整場戰爭沒有留下一個火葬坑。正因為沒見到親人的屍首她們才對其死訊半信半疑,直到空等了幾個月後她們才完全承認了事實,而此時他們的眼淚也哭幹了。不管怎樣,她們的家庭已經失去了主心骨,那些男人才能勝任的體力活如今都落到了她們柔弱的肩膀上,男耕女織的安居生活離他們已很遙遠了。

這一年的晴朗天裏,亞摩斯高原上空突然飛鷹成群,不計其數,黑壓壓的幾乎把天空遮罩完了。鷹們不知疲倦地盤旋嘶嘯,久久不肯離散。以致一向把鷹視為神靈而加以崇拜的人們也動搖了信念,心裏直擔心這會是一場預想不到的災難。而少數的老人卻堅信這是被戰爭帶走的男人們的化身,他們都魂歸故裏了。

“瞧!他們就是不肯離開故鄉,天國再好也吸引不了他們哩。”老人們說。

聽到這話的少年們於是冒著被啄傷的危險,爬到山頂和崖尖上去觀看成群飛舞的精靈,還願望能夠看到某隻鷹與死去的親人有相似之處。

為慰藉百姓,戴納部落實行了新政策:庶民的賦稅一律減免一半。

但這樣的仁舉遠遠撫平不了百姓的悲痛。

和其它山裏的男人一樣,布茲的男人也隻生還了一半。而條頓尤萊帶去的隊伍僅回來了十個。現在,奧布裏的祭司世家幾乎隻剩下了一撥婦人,條頓尤萊丟下妻子和三個還不到妙齡的女兒,隻有碧翠絲與她們相依為命。而今,她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已經很久沒有音信的條頓鄧肯身上,他已成了她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昨天晚上又夢見咱們的兒子了。”碧翠絲隔三差五就會給條頓尤萊的遺孤談起一個又一個有關兒子的夢境。雖然有好夢也有噩夢,但她相信自己夢見到的都是真實的。他想,兒子的旅途一定少不了風風雨雨,不可能一路順風。

“我也夢見他了,我夢見他;……”偶爾,條頓尤萊的遺孤也會津津樂道地說道。然後,兩個相同命運、惺惺相惜的女人便促膝長談,把兒子的成長經曆說上一整天。

“可是,他已出去一年多了,連過年也不回來,他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吧?”有時候,碧翠絲也會在私底下情不自禁的擔心起來。“不會有什麼意外的,肯定是請他的做祭祀的人太多了。”接著,她又會在心裏這樣回答自己的疑問。

確實,條頓鄧肯終年在西南部的彝山彝寨裏與做不完的祭祀打交道,他的名字正被越來越多的人記住,不過,他自己也知道讓他出名的不僅僅是那張念起經來暢快如流的嘴,他那讓人過目不忘的身軀才是真正的過人之處。而隨著名聲的增大,他主持祭祀的報酬也自然地跟著上漲。才出來一年半載,他的錢就多得兩個隨身攜帶的皮囊都裝不下了。他隻好解下直筒式的腰帶來裝剩下的錢。最後,這些沉甸甸的銀幣重得讓他背也不是扛也不是,隻得用一根繩索把錢囊拴在一起,顯眼地掛在馬鞍的兩側。現在,他名利雙收了,但他並不怎麼高興。因為在長途旅行中,他經常聽到別人說起南部的戰爭如何慘烈,心裏便老是掛念著離別已久的親人們,總擔心他們會遭遇什麼不測,以致他在主持祭祀過程中常常心不在焉。

一天,他在路上和幾個串鄉打鐵的同鄉偶然相遇,便停下來和他們寒暄了大半天。起先,同鄉們告訴他他的親人們都安然無恙,但臨走的時候,他們還是把條頓尤萊戰死的事告訴了他。

“哦,我可憐的叔叔,他不該這麼年輕就回去了的,他連個兒子也還沒有啊。”他在同鄉們麵前強忍住快要落下來了的淚珠自言自語道。

“別傷心了,你的叔叔生前寄於你很大的希望,你該把自己當作他的親生子,不辜負他的在天之靈才對呢。”同鄉老者們安慰他說。

“是的,我是他的兒子,我不會辜負他的。”他堅強地說。

“那麼,好好把你的這趟路走完,闖出更大的名聲來報答他。”

“感謝你們的關心,我會把這趟路走完的。”

雖然他此時已是歸心似箭,但還是聽從了老者們的話,繼續策馬往更遠的地方趕去。

轉眼,某個年頭就過去了。

這會兒,條頓鄧肯旅行到了西北彝區。現在,越來越大的名氣拉著他四處奔走,一刻也不停息。

這天,他來到了一個荒涼破落的小山寨,像往常一樣,仍有眾多的人聞訊前來算卜求卦、翻書相命。當中有一名衣不蔽體、十分寒傖的少年,淚流滿麵地苦訴他相依為命的母親病重垂危,請求這個遠道而來的祭司去救命,雖然他家裏根本拿不出一點酬謝之物,甚至沒有做祭祀用的牲口,哪怕一隻雞也沒有。

“好吧,看在你這份孝心上,我就跟你去看看,請帶路吧。”出於憐憫,條頓鄧肯二話不說就跟少年一道走了。

“哈,這下我的母親有救了。”少年高興地叫喊著引領祭司而去,他相信再凶惡的魔鬼也會懼畏這麼高大威猛的祭司。

這是一個姓吉魯的家徒四壁、窮困潦倒的寡婦家庭,僅有的幾間低矮的茅草房也年久失修,破敗得進去呆一會兒都叫人提心吊膽,還不如住在一個山洞裏那麼踏實。這個家族的其他人早已四處搬遷,多年不再與這對可憐的母子聯係。如今,母子倆在這個寨子裏舉目無親,日子過得舉步維艱,快到家破人亡的田地了。

“好心的祭司,可憐可憐我這個苦命的兒子吧,要是我死了他會去討飯吃的。”少年的母親已經奄奄一息,但一見到祭司,便用盡全身力氣感激涕零地哀求道。

“大嫂,你就放心吧,雖然生死由命,但我會好好為你做場祭祀的。”條頓鄧肯誠懇地答應了她。然後自掏腰包,買來一頭羊為她做了一個晚上的祭祀。但次日早上,這個可憐的女人還是拋下自己的孩子走了。麵對少年悲慘之至的家境,條頓鄧肯隻好再次慷慨解囊,幫助少年操辦起喪事來。

“多麼善良的祭司啊,老天爺會給他報酬的。”前來幫忙的寨民們在他背後這樣稱讚道。但他覺得這是祭司們應該做的事,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在世也時經常這樣幫助別人,如今他也該秉承父親的美德。

幫助少年辦完了喪事,條頓鄧肯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動身上路了。“好了,小兄弟,該辦的都辦完了,我也該走了。”他拍著少年的肩膀告別道。

“等等,好心人,好哥哥,等等!”少年慌忙拉住他的手,歇斯底裏叫喊起來,“你助人助到底,就把我帶走吧。如今我無依無靠,無法一個人生活下去了,你就發發慈悲帶我走吧。”

“小兄弟,對你我已經仁至義盡了,而你也該滿意了吧。你看,我也是出家在外的人,能帶你到哪裏去呢?”條頓鄧肯愁眉苦臉地道。

“我知道你對我的幫助已經過多了,但我無法報答你的這些恩情,你就把我帶走吧,我會用一生來報答你的,即使做你的奴隸也行,我才十五歲,能伺候你很多年的。”少年淚眼婆娑地苦苦哀求道。

“不行不行,你已經有耕地播種的力氣,難道還要靠別人資助過日子嗎?”條頓鄧肯卻生硬地道。這時候,他有些惱怒了。

“求求你了,好哥哥,我現在還是自由民,但快要淪為別人的奴隸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再有力氣也會淪為奴隸的,你就救救我吧。”少年絕望地跪倒在地,然後緊緊抱住他的一條腿嗚咽起來。

“嘿,嘿,男人可不能輕易下跪的,你起來,起來。”

但少年不肯起來。

“唉,真是個倔強的家夥。”條頓鄧肯想到他確實一無所有,又心生憐憫之情,“那這樣,我給你買頭耕牛,然後好好種地幹活,好嗎?”

“別,別,我隻要你帶我走。你要是給我買了一頭牛,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就會找上門來的。”少年說完,還驚恐般地渾身戰栗起來。

見他如此恐懼又固執,條頓鄧肯便蹲下來撫他光頭頂上留護的那一小簇頭發,口中念念有詞。男孩子們剪光頭的時候都要在額頭頂上留這麼一族頭發讓作靈魂的居所,別人是不能隨便撫的。但要是有祭司願意付舉手之勞,撫一下誰的這簇頭發,那麼這個人便會感激不盡,因為人們相信祭司的手會趕走頭發上的邪氣,讓靈魂安居樂業。條頓鄧肯這麼做就是為了安慰這個可憐的少年。

“別怕,你的靈魂已經得到了護佑,你以後會過得順順利利的。”條頓鄧肯輕輕撫著少年的頭發,親切和藹地說。

“不可能的了,我這麼一個貧窮的孤兒,日子怕是走到頭了。”少年可憐巴巴地說。

“那我再幫你娶個老婆怎麼樣?有耕年有老婆日子就容易過了。”

“不,不,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你帶我走。”少年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生怕他會突然跑掉似的。

“可我帶你走有什麼用呢?你知道,祭司是世襲的,沒有世襲資格的人是不能做祭司的。你要是有這個資格,我倒願意收你為徒,可是你沒有啊。嗨,你就別倔強了,留下來把自己的家重新建起來吧,我會資助你的,行不?”

這回少年不開腔了,隻是嗚嗚地失聲而哭,但仍然死死抱著他的腿不放,看來是下定決心給他走了的。看著少年慟哭的樣子,他陷入了無所適從的境地,心裏麵直嘀咕:“得寸進尺的家夥,真是拿他沒有辦法了。”。

“好啦好啦,要是你願意做我的侍童,就跟我走吧。”良久後,他很不情願地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起身離去,嘴上絮絮叨叨的念著責怪少年的話。

“哈,跟了這個巨人,誰還敢欺負我易萊哲。”少年破涕為笑,在別人麵前揚眉吐氣地高叫著炫耀自己的時運,然後緊跟在巨人的屁股後麵,引人注目地離開了於他毫無留戀之處的故鄉。至於那幾間破屋,他連燒毀掉或者送給鄰居作畜棚的心情也沒有。

從此,這個名叫易萊哲的少年與條頓鄧肯成了披肝瀝膽的兄弟,他們一起走南闖北,形影不離。而就是這個孤兒,在後來的布茲巴德氏家史中成了一株救命的稻草,永遠長青地活在巴德氏祭司的後裔們心中。

居住在北部布拖高原上的先民是最簡樸的“尼”的部族,他們的後代至今也如此。他們和亞摩斯這方的先民同操一種方言,音調和語氣卻不一樣,他們說話大聲武氣,吐詞明快而又滔滔不絕,人人能講一大堆名言諺語。男女老少皆野性十足,非常陽剛;而南邊的人較之溫柔含蓄。

服飾也一樣,款式相同,顏色搭配上卻不一樣,北部人喜歡深色,不擅張揚;南部人則愛好豔麗。

但真正能區分南北的是生活習慣。布拖高原上的先民習俗奇特,他們用羊角做酒杯,用羊肚煮羊肉。他們在羊的頸部劃上一刀,便能把整張羊皮再無切口地剝下來,宛如從人身上脫下一件褲子一樣簡單省事,然後在腳皮上打個結,曬幹後就直接用作口袋了。他們吃飯擺宴就坐成麵對麵的兩長排,彼此對飲。他們的佩劍也異常奇特,劍柄長得兩隻手連握還有餘。北部的男人長年劍不離身,勞動幹活也不解劍,還愛好賭博。一有空閑時間,他們就提起酒壺,四處串親訪友。

南部的先民則使用木製的酒具,有一種高腳杯叫鷹爪杯,杯身是木,杯腳則是名副其實的鷹爪。現代詩人吉狄馬加賦詩曰:

把你放在唇變

我嗅到了鷹的血腥

我感到了鷹的呼吸

把你放在耳邊

我聽到了風的聲響

我聽到了雲的歌唱

把你放在枕邊

我夢見了自由的天空

我夢見了飛翔的翅膀

……

——《鷹爪杯》

南部人設宴擺席用的是簸箕,坐成圓圓的一桌。酒也是共飲一杯,輪流轉飲,俗稱轉轉酒。總之,北部人貧寒卻威風凜凜,南部人則寬裕而深藏不露。因諸多不同點,北部人稱南部人為亞摩斯人,南部人則叫北部人為涼山人,直到今天也相互如此稱呼。到後來,東西南北彝區的習俗經交融相雜,發展到了今天的大同小異。

但在先民的故事裏,還是南北有別。

布拖高原上的先民就是性氣剛烈,自古就有一股征服欲在他們的骨子裏流動,連酒杯也能當作武器。因此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是不肯輕易認輸的人。

同樣剛烈的伊諾頭人自被戴納部落打敗後,就一直悶悶不樂。為了幾箱外麵貨,他損失了近千人馬。更為難堪的是被打敗的恥辱常常令他在別的部落頭人麵前無地自容。而伊登土司卻不痛不癢地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上。

“伊諾不是蠢蛋,能虧給別人嗎?”伊諾頭人氣鼓鼓地自言自語。他想到土司的地盤雖然在縮小,但土司有朝廷做靠山,金山銀山揮之即來。於是伊諾頭人欲與土司平分秋色了,他想用聯姻的老辦法把伊諾的錢囊掛在土司這棵搖錢樹上,哪怕隻是沾親帶故也行。誰都知道茲們從來就自封為一等彝民,不與身份殊於自己的人家聯姻。但伊諾頭人蠻有自信地認為自己因土司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伊諾應該得到更多的補償。

於是,伊諾頭人帶上幾個未婚的兒子,領一支長龍似的衛隊喜氣洋洋地出發了,仿佛土司家族成群如雲的女兒們正等待他們去相親。

伊登土司熱情高漲地迎接了伊諾頭人的來訪,並盛宴款待了他們。但當伊諾頭人道出了造訪之意後,土司卻一下子變了個樣。

“啊,伊諾老兄,你的美意可為難我了。”土司帶著一絲不屑的微笑盯著伊諾頭人說道。

“是嗎?”伊諾頭人同樣報以詭秘的微笑說道,“在土司大人麵前應該不存在為難的事才對呀。”

“哎,我現在到處都有難題啊,兒女的婚事一時半會兒是顧不上了。”土司一言拒絕了對方的非份之想。

“土司大人,你難道忘記了你也曾有求於別人?”伊諾頭人把臉拉下來了。

“不敢忘,不敢忘,你伊諾老兄對我的幫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那為何如此拒絕我?”伊諾頭人冷冷地逼問道。

“你難道不知道茲和諾天生就不是一種人,自古就沒有通婚的先例?”土司也板著一副冷麵孔反問道。

“凡是尼的部族,都是同祖同宗,豈能說不同種。我想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同種同源,隻不過有貴賤之分。”伊諾頭人斜眼翻看著自己的拳頭說,“再說,我伊諾的頭也不比你的小,我伊諾的骨頭也不比你的賤。”

“伊諾是誰也不敢小看的家族,但天下諾諸多,伊諾何愁找不到姻親呢。我的祖宗都不與諾通婚,我一個後生怎麼敢破了這門規。”

“天下諾當然很多,少了的是茲,土司家兒女成群,就不怕找不到同種的姻親?”

“哈哈——”土司冷冷地笑道,“這個嘛,伊諾頭人放心。天下沒有了茲,我伊登家的兒女照樣能娶能嫁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麼說吧,茲是少了,但我伊登土司找姻親也恐怕輪不到伊諾家吧。”土司毫不客氣地道。

“你看不起我伊諾家族?”

“不是我看不起伊諾諾,而是伊諾前麵還擋著很多諾,比如戴納氏族、伊登氏族,這些才是真正威風八麵的諾哩。”土司依然盛氣淩人。火塘邊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了。

“土司老爺,你曾經說過,是不是諾,要看仇人多不多。你還記得嗎?”伊諾頭人氣得微微發抖,還改口叫對方為“老爺”了,坐在他旁邊的幾個兒子此刻也變得熱血沸騰起來。

“我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伊諾至今也隻多了一個仇家呀。”

俗話說,狗屋裏狗威風,豬圈裏豬威風,伊登土司如今也在自家裏鄙視起伊諾頭人來。

“哈哈哈——”伊諾頭人似笑非笑地盯住土司道,“土司老爺,你其實不夠聰明啊!”

“哦,怎麼講?”

“你,伊登茲,不是我的姻親就是我的仇人!”伊諾頭人一臉憎恨地指著土司道。

土司愣住了,眼神突然暗淡下來。雙方的侍衛這時都騷亂起來,取出刀槍蠢蠢欲動。

“怎麼樣,土司大人,我伊諾夠資格是諾了吧。”伊諾頭人麵對啞口無言的土司說道,同時在心裏笑罵道:“怕了吧,狗奴隸主!”

“好吧,等我找到姻親的那一天,我會告訴你的。”土司咬牙切齒地回答道。

伊諾頭人遲疑了一下,隨即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簡直把土司的官寨當作了自己的家。

“送客!”土司終於憤怒到了極點,衝著伊諾頭人大叫道。

土司與伊諾彼此鄙視,反目成仇,提親之事就這樣不歡而散。

“媽的,沒虱子偏捉虱子在自己頭上掐,還討了一身臊。嘈——”顏麵掃地的伊諾頭人邁出土司官寨時對自己罵道,還惡毒地回頭吐了一口唾液。

轉眼,又過了某一個年頭。

這會兒,條頓鄧肯和易萊哲從西北彝區繞行到了戴納部落的北部。早些時候,關於這個年輕祭司的各種傳聞就紛紛傳至戴納部落民眾的耳朵裏,簡直到了人人耳熟能詳的地步,連年老的柯帝士也禁不住地多次打聽這個巴德氏後裔的神傳。

他們來到合井時,受到了竹氏一家的熱情接待。當然,他也送上了特意從馬幫商隊那兒買來的不少的禮物,男用的、女用的以及小孩子吃的糖果都有。就是在這一次,條頓鄧肯才真真切切的見到了未婚妻的模樣。雖然他們還羞於四目相視,也無膽量在眾人麵前說起話來,但彼此都在暗中用曖的目光偷窺著對方。

“怎麼樣,我的外甥,這回想結婚了吧?”坐在火塘一邊的竹氏老爺察覺出了他們的動作,便微笑著朝條頓鄧肯直言道。

“嘿嘿……”條頓鄧肯滿臉通紅地隻笑不答。

“哎,你還是告訴舅舅一聲,到底什麼時候娶你的表妹。”竹氏老爺又道。

“快了。”條頓鄧肯低聲道。

聽見了未婚夫這話,躲在角落裏的卡蜜拉便一臉紅暈地拉著幾個同伴跑了出去。竹氏老爺一見便更加樂了,他追問道:“是心裏話嗎?”

未婚妻不在了,條頓鄧肯的膽子便大起來,他毫無拘謹地高聲回答道:“是真心話,一點也不假!”逗得旁邊的人哄堂大笑起來。

這的確是他的心裏話,因為他一見到竹氏的女兒,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卡蜜拉並非有仙女一般的容貌,她皮膚微黑但非常光潔,眼睛也並不碗大,但鼻梁細致而高挺,是並不突出的鷹鉤鼻,臉形不長不短、不方不圓,脖子特長,身段修長而豐滿。僅僅看某一部位某一器官,並不覺得有特別之處,不過,從整體上看來卻恰如其分,十分完美。加上粗黑的發辮和並不累贅的裝飾,以及輕顰淺笑的典雅舉止,便是高原男人們心目中的美女了。

然而,條頓鄧肯不曾料到自己的未婚妻出落成了這等美人兒,這使他興奮又憂鬱。

條頓鄧肯他們在合井呆了幾天後又起程了,這幾天裏他和未婚妻根本沒有親近的機會,因而離開後他就有了一股深深的失落感,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件很重要事,在心裏麵堵得慌。

合井遠遠地落在了身後,前麵是片林子,走進去再回頭,合井就見不著了。

“漢特,今天晚上,咱們就在這兒露宿怎麼樣?”條頓鄧肯叫住了牽馬走在前麵的侍童。

“露宿?太陽還在頭頂上哩,老兄。”易萊哲不假思索地指著頭頂的太陽道。

“你隻要回答願意或者不願意就行了。”條頓鄧肯神秘兮兮地朝他微笑道。

“好吧,我願意。”易萊哲一臉迷惑地回答道。

於是,兩人拴馬解鞍,在林子裏休息下來。等到太陽落山時分,條頓鄧肯才嬉皮笑臉地把自己的意圖跟侍童說了,因為要完成這個“意圖”得勞駕侍童。侍童聽從他的吩咐,立刻騎馬原路趕回合井。

晚歸的群鳥開始在林子裏爭相叫嚷,搶著樹枝作棲息之前的準備。林子裏越來越黑,遠處的山梁上邊星星們逐個地閃了出來。

條頓鄧肯生起了一堆小火,坐寧不安地等候起來。

一堆柴火燒完後,終於有馬鈴聲時遠時近地傳來。“來了,來了。”條頓鄧肯心裏頓時變得熱乎乎的,即興奮又羞澀。原來,易萊哲不辱使命地把卡蜜拉馱來了。

易萊哲牽馬來到篝火旁邊,熱烈的火光照耀在卡蜜拉的臉上,反射出一片柔滑似水的光澤。火焰含羞般地搖搖晃晃,無處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