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凡搖頭,“如果她最愛她的母親,她就不會去殺北冥。”
拓聞大驚,他盯住小凡。小凡繼續,“你看過她的案卷,一定還有一個能夠讓她不惜赴死的人存在著!”
拓聞脫口而出,《鬼古拉斯》!
小凡不明白,“什麼斯?”
“是……”拓聞想起蕙倫的女友的名字——舒博美,但他說不出口,他隻能說,“是張蕙倫的獲獎詩劇。”
小凡還是沒搞懂,“這有什麼關係?”
拓聞搖頭,“太複雜了!周護士,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她?”
小凡眼神一暗,“你去看她?我不知她是怎樣看待你們這些人的,你不怕看她的冷眼,或者不怕讓她受不良記憶的刺激,她被你們整得那麼慘!”
拓聞的臉發白,小凡說,“我們都沒有告訴她,是你為她獻的血。隨你吧,你如果想……”小凡專注了拓聞一眼,像他這種剛從大學出來的青年,還像京山上的山泉一樣明澈、清淳著呢!她歎了口氣,“嗨!我替你去問一聲吧!”
拓聞看著小凡走出辦公室,他整個人又渾身虛軟起來。他望向室外的藍天,八月的晴空,白雲輕浮,澄澈如洗,上蒼如此明淨,它罩覆之下的人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腥髒汙?那麼多的難以踏平的不平?
小凡表情淡淡地走進來,拓聞的心劇跳,拒絕?接受?他不知小凡給他帶來什麼答案。
“你去吧,她同意了。”小凡誠摯地看著拓聞,拓聞激動得不知怎樣回答,至少張蕙倫還沒把他視若死敵,“我跟她說是你獻血救了她,她才答應見你的。”
拓聞的腳都邁不開了,小凡見他這樣,不由笑,“注意你的神態、言語,別刺激她!”
拓聞終於說,“我知道,周護士,謝謝你!”
拓聞慢慢跨入蕙倫的病房,他看見那個兩個月前渾身傷血躺在母親懷裏的女孩,此刻卻衣著潔淨地靠在病床上,那麼安靜,純然無辜,這還是那個讓人欽羨、才貌雙全的京大女學子呀!
拓聞的眼神全落在蕙倫的臉上,蕙倫仿佛準備好了他的來臨,她漠漠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白罩單。拓聞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但蕙倫已與他相視了,那眼神是非常平靜的,他不能再沉默了。
“張蕙倫,我今天是代表我個人來看看你的,你的傷好些了嗎?”
拓聞覺得自己的開場白很蠢,但他又不知怎麼表達自己。
蕙倫移開視線,“剛才周護士說你要來看我,我覺得我好像不值得少尉先生這樣關心。”拓聞臉紅了,蕙倫繼續說,“隻是我想到兩個月前,我媽媽曾來此地……”蕙倫一想起那天的情景,眼神便凝滯了,“……我不知她現在怎樣了?少尉先生,你了解一些她的情況嗎?”
蕙倫再次與拓聞相視,她醇和而平靜,真的沒把他當作仇敵。蕙倫的話使拓聞明白,她是為了自己的母親才見他的,因為他是那個慘無人性的場景中唯一對她們母女表現仁慈的人。
拓聞的後背已經潮濕了,“你媽媽,還好吧!”他不敢看蕙倫,“你的家人一再為你的事與當局交涉,他們為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力了。”他怕自己的話引起蕙倫的不安。
蕙倫果然悒鬱地看著罩單,她為薑家帶來多大的麻煩,她可是心知肚明的。她眉毛微蹙的樣子,讓拓聞頗有些不忍,但他又為告訴蕙倫想知道的家人的消息而感到寬慰。
“你別太為他們擔心,張蕙倫,你好好養傷,也別讓他們為你擔心。”拓聞說不下去了,可能嗎?薑家人能不為終將赴死的蕙倫擔心?這痛心疾首的未來……
蕙倫的臉有點蒼白,她好一會兒才說,“拓少尉,我媽媽還能來看我嗎?”她的聲音輕了一些,仿佛軟弱心性的自然流露。
拓聞心一疼,現在蕙倫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是自己的母親,她想見母親,這個願念曾經那麼悲慘地實現過一次,難道第二次的會麵會是幸福的?拓聞深深吸了口氣,“張蕙倫,我會向上麵表達你的心願,但是我現在不能答複你。”
蕙倫又抬起頭,她這時才看清錫蘭監獄中這個唯一對她仁慈的男子,他年輕,溫淳,白皙,秀逸,一無所染的澄澈……他不就是伴隨自己平安生長的表兄薛飄,還有那個博美戀愛的玉白的珞土(盡管他最後無奈地背叛了她),國家戲劇院華麗舞台上娓娓訴說劇情的木林,錫蘭警署狹小囚室裏竭力保護自己的錢冰……她不是在他們的扶助下才走到成功的今天?她張蕙倫是一個承受過男人的恩惠的幸運女子嗬!
“謝謝你,拓先生,謝謝你為我和我家人所做的一切。”蕙倫真真切切地向拓聞道謝。
拓聞咬了咬嘴唇,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他已從這個聰靈、無瑕的女孩子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回應,他看見蕙倫低著頭,不再看他。
拓聞覺得透不過氣來,自從認識她……他視線快要模糊了,為什麼是在這個沒有人性的地方?他的人生從什麼時候開始錯位?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為了他的殘存的理想主義與不滅的美之精神,他不顧一切地說,“張蕙倫,你是我今生見到的最完美的女孩子!”此話剛畢,他便轉身離去。
蕙倫因與拓聞少尉的會麵引起了一陣情緒的波蕩,但第二天新的波蕩又衝刷到她麵前。
下午,小凡拿來一大包衣服放到蕙倫眼前,“張蕙倫,這是你家人送來的,你自己換一下。”
蕙倫一驚,昨天才從拓聞的嘴裏了解一點家人的情況,今天就收到他們的東西……蕙倫看著一件件嶄新的衣物,她雙手撫摸柔軟的紡織品,“都是媽媽為我選購的。”母親雖然從未與自己深處過,但她知道蕙倫喜歡的衣服樣式。
蕙倫一直壓抑自己思母的心念,那會掀動她悲哀的波潮。自從那次審訊室的會麵之後,她就明白她是一個忤逆不孝的可恨之人,這個自己讓母親的眼淚泛濫成海,想想她一手造成的慘怖事實……
蕙倫的左手不由撫到自己紅腫漸退的右手上,似乎這樣的自我體恤可以表現她對母親的無比歉疚,她在那兒半天不出聲。
一旁的小凡悄悄地看著她,身體日益複原的蕙倫麵目淸俊,軀身端勻,自有一種引人喜慕的可貴質素。小凡特別喜歡蕙倫臉上透著的純正氣質,無邪明澄,像孩子一樣……“這個女孩還沒真正長大,如果她已經成長,她就不會處於今天的悲慘位置了。”小凡暗想,難怪拓聞少尉憐憫、欣賞她,他們天生就和這個凶殘醜惡的世界不能相容。“嗨!隻是苦了她的愛女如命的母親了!”小凡同情的悲歎。
西京已經到了八月底,熱浪退化得隻剩餘波。蕙倫在這個病房裏,與李季、小凡她們相處了兩個多月了,她們之間常常是無聲相對,除了生活與醫療上的必要措辭,李季她們還是十分謹慎地對待蕙倫,但她們的手、姿態、眼神給了蕙倫無比的安全感。蕙倫在心底默默地感謝她們。
蕙倫隻能在走廊裏活動,她常常站在廊道的窗前,呼吸晴朗郊野的新鮮氣息,高天上的雲綿白輕靈,就像她失去多時的自由。但是,蕙倫所要的溫情並沒離開過她,母親的衣物,博美的幻影,家人的護佑……她掠過廊道裏那個軍警的黑暗體影,她走進病房。
小凡剛把一瓶牛奶放到桌上,“喝吧,新鮮的。”
蕙倫笑,“謝謝,周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