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天尺劇作的文學特征
引言
“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陳天尺的《病玉緣傳奇》、《孟諧傳奇》譜奇事、寫奇人、傳奇情,有著傳統戲曲所追求的特征,同時又融進時代的新因素、新思想,傳統與現代達到有機的統一。
第一節 新奇曲折的故事情節
陳天尺的《病玉緣傳奇》、《孟諧傳奇》雖然都是依據曆史故事、小說故事改編創作,但題材的選取、情節結構的設計等方麵有著作者自己獨特的眼光,又融進了作者個人的思想,使得二劇有著非常高的文學價值。
首先,題材新奇,情節曲折。《病玉緣傳奇》以麻瘋女愛情故事為題材,這類題材的劇作,之前未見之劇壇。邱麗玉、陳綺的堅貞愛情、痛苦經曆以及最後的團圓,其中情節曲折離奇,引人入勝。雖然說,宣鼎的《麻瘋女邱麗玉》小說已具備了故事的主體情節結構,《病玉緣傳奇》在主體情節上沒有多大的變化,但小說、劇本是兩種不同的文體,陳天尺以代言體的形式對這些情節進行舞台重構,把一些重點進行細致放大,使得觀眾得到不同的審美享受。讀完小說,讀者心底有那麼幾個高潮的點一直在腦海中回放再現,例如邱麗玉輕生時,黃海客鬼魂的出現等,這些回放再現就是故事情節引人之處。看完劇本,讀者或觀眾對劇中人物的內心情感、語言或舞台表演動作、神情體態等會有更深刻的印象。
作者在劇中充分利用傳統戲曲中常用的巧合手法。陳綺廣西訪親,不知當地風俗,以為是舅舅朋友指引,卻沒想到恰好誤入圈套。陳綺入贅邱家,邱麗玉不但美貌多才,又恰好是位守身如玉、不願貽害他人的女子,使得陳綺得以全身而退。邱麗玉麻瘋病院不堪受辱,準備自盡時,恰好黃海客鬼魂前來相救;家人外出掃墓時,山中巨蟒恰好來到陳家,醉死酒壇中;邱麗玉自覺治療無望,不願貽害陳綺一家,留遺書喝毒酒,沒想到蛇酒恰好是麻瘋的對症藥。整個劇本利用巧合的手法,使得劇本情節波瀾起伏,引人入勝。
作者善於利用浪漫主義的手法來推動情節的發展,例如黃海客鬼魂的幾次上場。對於凡人而言,鬼魂本來就是平民百姓想象出來的虛無的事物,但是在陳天尺的劇本中關鍵時刻就出現了,並且對推動情節的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正是劇本傳奇特色所在,這樣的藝術處理從創作的角度來講,讓故事得以向前發展,從讀者觀眾角度來講,很大程度激發、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劇本中千年巨蟒的出現讓人讀來驚心動魄,不禁為麗玉小姐捏一把汗:是不是麗玉小姐這次真的葬身蟒腹,會不會再有什麼奇跡出現?這樣傳奇的情節緊緊地將讀者、觀眾的心與麗玉小姐的遭遇連在一起,這樣自然而然就使劇本有吸引力有了魅力。
當然,陳天尺的《病玉緣傳奇》以男女愛情為主線,與傳統戲曲愛情故事題材有著相似性。愛情題材在中國戲劇故事中占有非常大的比重,愛情題材很大部分的故事框架是:不論男主人公是負心薄幸還是癡心鍾情,男女主人公的最終結局大部分是在經曆千山萬水千辛萬苦走到一起的大團圓結局。《病玉緣傳奇》同樣也遵循著這樣的傳統情節,劇中陳綺和邱麗玉小姐雖是被人指引安排相遇,但也屬於一見鍾情,二人經曆千山萬水困難重重最終戰勝病魔得以團圓,並且邱麗玉小姐最終榮歸故裏,改良了家鄉惡習,結局實為圓滿。但劇本愛情主角邱麗玉所在的粵西充滿著神秘感,過渡惡習也充滿著新奇感,蛇酒愈疾又充滿著巧合感,這也就使得最後的夫妻美滿團圓充滿著幸福感,施藥治病,改變過渡惡習,又有著普通人沒有的責任感。這種情節結構的設置,使得劇本的主題跳出傳統愛情主題的窠臼,上升到一種新的高度。
《孟子》一書善用寓言故事表現主張,故事很多,《孟諧傳奇》中的六個故事,都是前人劇作沒有涉及或很少涉及的故事。陳天尺根據《孟子》中的隻言片語,合理構建情節,題材新奇,情節生動,在當時的戲劇界也有著耳目一新的感覺。
其次,陳天尺劇作情節細致生動。對於小說家來說,一種相同題材小說的改編,都會追求新奇,追求與已存在作品的不同。但是戲曲的劇本創作是以最終要實現舞台表演為目的的二度創作,在情節上都不會回避與其他劇本情節上的相似性,這就是戲曲的獨特性。餘秋雨先生曾在他的《戲劇理論史稿》中論述到:“梅蘭芳認為中國戲曲的一個顯著特點是以演員的表演為中心。一九五八年他在《中國京劇的表演藝術》的講稿中指出,‘中國觀眾除去要看劇中的故事內容而外,更著重看表演’,‘群眾的愛好程度,往往決定於演員的技術’。他認為,京劇作為一種古典歌舞劇,綜合的因素比一般的戲劇多,而這麼多綜合進去的成分主要是通過演員體現出來的,因而京劇舞台藝術中以演員為中心的特點,更加突出。”、一部戲曲作品可以幾百年來反複傳唱,並且經久不衰,這正是戲曲劇本情節內容的傳統性的表現,因為戲曲注重的是程式性和反複性地表演,讀者和觀眾更多關注的是同樣的版本,在誰的演繹下會更加到位和傳神。一部完整的戲劇作品,正如上文所述,它的側重點更多地體現在人物的心理、語言(劇本)、外貌、神情體態(舞台表演)的塑造和刻畫上,這些特征的塑造和刻畫最先是通過劇作家對劇本創作中實現的,並且蘊含在劇本的情節結構中,這也正是劇本的情節結構的細致性特征。那麼,陳天尺劇作的細致性就表現在他對本源小說情節的深化、細化和豐滿上。在小說《麻瘋女邱麗玉》中,許多情節都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但是在陳天尺的《病玉緣傳奇》中,這些情節就被拓展深化了。例如第八出《卻郎》、第九出《吮頸》兩出就是對小說情節細化和深化的代表。原小說中,故事情節發展到陳綺和邱麗玉小姐成婚後,洞房花燭之時,小姐對陳綺說出事情原委,不過百餘字便說完,到了吮頸的情節,宣鼎更是以一句“是夕女以香舌吮生頸作胭脂色者三四處”來簡潔描述這一過程。陳天尺將小說中的這兩個故事情節拓展成劇本中的兩出。《卻郎》一出,在麗玉對陳綺說出實情之前,陳天尺安排了許多的鋪墊,用以渲染和刻畫人物的心境。作者通過劇本特有的元素“曲詞”以及人物獨白來渲染麗玉複雜的心情。雖是人生佳期,卻是心頭萬般“重愁疊恨”。《吮頸》一出更是具有代表性,小說中隻是一句:“是夕女以香舌吮生頸作胭脂色者三四處。”作者以此來構建情節,推動故事向前發展。劇本在此出是著重刻畫陳綺的複雜心情以及烘托陳綺和邱麗玉小姐不能相守的無奈和心酸。陳綺感歎尋舅路上遭人誤引,差點送了性命,得遇小姐方才可以脫身,而脫身便又離開小姐這個有情有義的人,感歎相遇卻不得相守。所以在此出,陳天尺也安排了很多的獨白和對話來表達心境。
筆者認為,陳天尺創作對本源小說情節上的細化、深化和豐滿,首先是出於舞台演出的需要,其次則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創作劇本的初衷都是要在舞台上表演,我國傳統戲曲表演具有程式性和寫意性的特征,舞台表演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有其特定的含義,也就是說演員在演出前必須仔細分析和揣摩人物的性格特征及心理變化,隻有徹底理解劇中人物,才能在舞台上演得真切。劇本中的這些對人物心理和語言等的刻畫和描述很大一部分都是要通過演員肢體或是表情來展現的。陳天尺的創作便於演員對劇中人物的認知和解讀以及到最終的舞台再現,滿足了戲曲舞台表演的需要。另一方麵,戲曲人物形象既要有個性特征,形象豐滿生動(也即圓形人物),又要體現中國傳統戲曲同類題材作品中同類人物的共性特征。《病玉緣傳奇》中的邱麗玉的形象,她身上擁有別人沒有的那種潔身自好的純潔,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勇敢;同時又兼有著中國傳統戲曲愛情故事題材作品中那些女性的堅忍、善良、執著和多情。所以說戲曲劇本所要刻畫的既是共性中的個性,亦是個性中的共性。演員在舞台上要傳神地展現麗玉這個人物形象,就要徹底地吃透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既要展現中國古代傳統女性的優良品質,更要展現出麗玉這個人物的獨特性。這就不止要求演員的表演藝術精湛到位,更要求劇作家在前期的創作中更加細致地塑造這個人物形象,而人物形象的塑造要放到特定的劇情中去,這樣劇本情節的細致化,更容易多方麵多角度地去塑造人物形象,反過來人物的行動也在豐富著故事情節。
《孟諧傳奇》六個小短劇,主要是以詼諧故事為主,它的情節特征主要體現在細致生動上。從表麵上來看,《孟子》中一句話或是幾句話的小故事在陳天尺筆下演繹成一個結構完整的劇本,這本身就是對故事的細致化,更是劇作家創作中合理的引申與想象。例如,“攘雞故事”在《孟子》中,孟子簡單的幾句話,到了劇本中就成了一個故事豐滿、結構完整嚴密、人物形象生動的詼諧故事。在陳天尺筆下,賽時遷出場自報家門,一段獨白將他這個“梁上君子”的形象初步展現在讀者和觀眾麵前。接著賽時遷自述準備偷雞並且如何偷雞的計劃和方法,說得“有理有據”,當鄰居發現這個實情後找來學究準備說服他,誰知,事與願違,這個學究卻被賽時遷的道理說得心服口服,最後竟同意讓他以每月減少偷雞數量來最終達到不再偷雞的目的。劇作最主要的情節設置在賽時遷的上場以及賽時遷與學究的對話這兩個故事情節上。賽時遷上場除了自報家門,他在準備伸手偷雞的時候還說:“在下眼前還是本地風光,素偷竊行乎偷竊罷了!隻是列位不要破口便罵。在下是個賊,須曉得從古至今,富貴利達場中,有好大半是賊哩!”並且劇作家在此還安排了一係列表示偷雞動作的提示語如“指手畫腳介”、“作跳躍勢介”、“作攘雞手勢介”、“醜上縱跳入園介”、“蹲伏介”、“探望介”、“捷步踅入籬門介”、“疾攘一雞,夾入左脅介”、“低頭再看介”等,劇作家通過人物形象的一係列獨白以及動作來展現雞鳴狗盜之人的形象,人物形象生動活潑地展現在讀者眼前,故事情節也豐滿細致,讀來讓人備感風趣幽默。再如在賽時遷與學究的對話情節中,劇作家通過賽時遷之口,讓他說出一係列看似合理的人情道理,讓本是代表莊嚴正統的學究最終不得不認同了賽時遷的觀點,並且當賽時遷更進一步要求道:“待到來年,俺決意不做這把戲了。即煩長者代達敝鄰,再貼數雞也不算折什麼本嗬!”學究竟然笑著回應道:“好好好,就是這般罷!”這樣的藝術處理不僅提高了劇作本身的文學性,也有利於舞台演出,為演員精準地表現人物形象做了非常好的鋪墊。
第二節 生動的人物形象
劇作人物是劇作家表達思想、傳寫情感的重要手段,與情節密不可分。陳天尺劇中人物個個豐滿有個性,生動逼真,是文藝理論上所指的“圓形人物”。《病玉緣傳奇》篇幅比較長,作者多角度、多層次地刻畫出邱麗玉、陳綺、黃海客鬼魂、嫣紅、甘蕉、麗玉父母兄弟、陳綺父親等人物形象。
邱麗玉,出身富貴,美麗善良、正直勇敢,潔身自好,又足智多謀。既有大家閨秀之韻致,又有俠女之風範。不幸的是她生在瘴氣肆虐的粵西,與當地其他女子一樣,從娘胎一出來就帶有麻瘋惡疾。帶了麻瘋病毒的女子到了二八年華,若不找男子過渡的話就會發病,無法醫治。因此,粵西就有找男子過渡麻瘋的惡習。麗玉不願像其他女子一樣,外出與人野合。“我想女子名節為重,縱是生死關頭,切己利害,總不該舍身求活。況且殺人救己,斷非我輩青年女子所肯為!”(第五出《閨怨》)在父親為她找上陳綺後,她麵對自己麻瘋痛苦威脅,置自己性命於不顧,想方設法幫助陳綺脫身。陳綺離開後,麗玉麻瘋病發作,被爹娘兄弟拋棄於麻瘋病院。為了見陳綺一麵,不顧自身安危,不辭千辛萬苦,不遠萬裏到淮南。表現了她為追求自由愛情執著的精神。在邱麗玉身上,既有著邱麗玉的個性特征,又有著中國傳統女性善良、堅忍以及執著等共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