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天尺劇作的思想內容
引言
陳天尺的《病玉緣傳奇》、《孟諧傳奇》創作於晚清民國時期,其故事源於文學史上已有的故事,陳天尺通過對這些故事的重新解讀與改編,表達了他自己的思想傾向,反映了當時民眾的思想訴求。《病玉緣傳奇》表現了作者的情感傾向,而《孟諧傳奇》則表現了作者對政治、社會風氣的態度,鑒於二劇所表現的情感差異,這裏分而述之。
第一節 《病玉緣傳奇》
《病玉緣傳奇》是以宣鼎《夜雨秋燈錄》中《麻瘋女邱麗玉》小說故事為藍本進行創作的。麻瘋女故事在清代中期已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對於這一問題,占驍勇的《從軼事到小說——論“麻瘋女”故事的起源與發展》有比較詳細的考述。據占驍勇文,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刊的《秋燈叢話》中最早見“麻瘋女”故事的記載,後來由於題材的特殊性,這個故事頗受關注,嘉慶元年(1796)刊行的《異談可信錄》卷十七收錄並加上題目《過癩》。道光三十年(1850)成書的《客窗閑話續集》中《烏蛇已癩》有比較完整的過癩故事。這些故事的反複傳播,使得“過癩”傳說影響很廣,宣鼎的《夜雨秋燈錄》中的《麻瘋女邱麗玉》情節曲折,人物形象生動,影響最大。小說敘粵西地區瘴氣嚴重,女兒們一生下來就帶有麻瘋惡疾。這種疾病在少年時期毫無反應,到了二八青春年華之際就會發作,女子若要保全性命就需要與男子結婚,將惡疾過渡到男子身上,自己方可脫身。邱麗玉二八年華,麻瘋疾病將要發作時,其父為她四處尋找過渡男子。陳綺因千裏尋舅恰好來到了這裏,受人惡意指引到邱府做了贅婿。邱麗玉不但天生麗質,美麗非凡,而且秉性善良,不願遺害陳綺。洞房花燭之時,她冒著欺父瞞母的罵名,冒著被遺棄的危險,將真相告訴了陳綺,並且幾天後又想方設法幫助陳綺逃離了粵西險境。後來,邱麗玉麻瘋病發作,父母哥哥知道真相後把她遺棄到當地的麻瘋病院。麗玉不堪受辱,準備放棄生命的時刻,陳綺舅舅黃海客的鬼魂現身,將她救起,並且陪伴她到達陳綺的家鄉淮南。得見陳綺後,本不抱任何希望的邱麗玉在求醫無效的情況下,準備再次輕生,不料禹跡山千年巨蟒無意而至,誤入陳家酒甕,邱麗玉以為是毒酒,寫下遺書決意飲下,不料蛇酒意外治愈了她的麻瘋病疾。後來,陳綺也科舉高中,做了大官,邱麗玉隨夫還鄉,重見父母,治療麻瘋,改革粵西惡習。
陳天尺認為宣鼎的“《麻瘋女邱麗玉傳》,奇情奇事,得未曾有”,“為之神往者累日”,因而“夜闌秉燭,戲譜聲歌”。通過小說與劇本的比較,劇本的故事情節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作者的側重點與小說有很多不同,使得劇作故事的主題發生了變化。其中寄寓著陳天尺的道德、情感理念,表現他獨特的藝術手法。
首先,劇作抨擊醜惡,歌頌人性的真善美。整個劇本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文中描述的善與惡對人物命運的影響。作者通過邱麗玉的行為態度、正反麵人物形象對邱麗玉的態度來表現作者的愛憎。作者通過邱麗玉不願苟合過渡,不願害人,與粵西其他女子苟合過渡形成對照,對邱麗玉的行為無比讚美。劇中邱麗玉的父母兄長與陳綺父親之間的對比非常鮮明,前半部分,劇作家筆墨主要用在對邱麗玉父母兄長的刻畫描寫中,通過麗玉小姐發病前後的態度來展現人心的冷漠。發病前,麗玉父母兄長口口聲聲說愛她,一切都是為了麗玉,一旦麗玉發病,他們便變了臉,棄她於不顧。後半部分主要寫陳綺父子對麗玉的態度。陳綺父子不但誠心地接受了麗玉,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懷,還為之四處求醫治病。劇本還將有情有義的丫環嫣紅、甘蕉與其他婢女和鄰裏親戚比較。通過這些人物對待邱麗玉態度的前後轉變,塑造和展現了人物形象特征,表現了世態人情冷暖,從而呼籲社會道德,呼喚人間正義及人性的善良。這與《夜雨秋燈錄》的主題有著明顯的不同,在《夜雨秋燈錄》中作者隻是平鋪直敘,似乎並未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或是情節結構的安排等藝術處理上傾注自身太多的主觀因素,通篇讀完,給人感覺就是在客觀地講述故事。但是陳天尺的《病玉緣傳奇》正如筆者上文論述,主題中蘊含了劇作家自身的愛憎情感,呼喚人間善良和正義,這就讓劇本內容豐滿起來,讓劇本有了靈魂。
其次,陳天尺劇作重視男女真情,淡化了小說的貞節觀念。在宣鼎小說中,作者有意無意地強調女性的貞節觀。如麗玉想到陳綺離去之後,自己麻瘋病即將發作,不久可能離開人世,於是說:“乞歸署木主曰:結發原配邱氏麗玉之位。”在邱麗玉看來,雖然不能與陳綺長相廝守,但還是希望能有名分,死後能葬在陳綺祖墳。這一方麵是她愛陳綺深切,另一方麵也考慮到自己的名節,其間有著封建禮教所重視的貞節觀念。麗玉跟隨黃海客鬼魂奔波路上唱的《女貞木曲》裏的“烈女願為一姓死”,更是直白明了地表現了邱麗玉的貞節觀念。當她到達陳綺家時,眾人及陳綺父以為她是唱曲為生的乞婆,擲給她一文錢,麗玉哭泣道:“賢郎陳綺粵西欠奴債不還,迢迢責逋負,豈一文錢所能償耶?”陳綺考試歸來重逢時,麗玉牽著陳綺衣服說:“妾遠來不敢望伉儷,惟冀以骸骨葬君家祖域耳。”這些都表現了比較強的貞節觀念。小說中這種強調女子貞節操守的片斷,比較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貞節操守對婦女的束縛和根深蒂固的影響,但這種處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藝術作品人物形象的生動性,主人公的那種犧牲精神、大公無私的奉獻精神被淡化。
相比之下,陳天尺劇作中很少涉及女子貞節操守的情節。隻是在第五出《閨怨》中麗玉小姐曾說到一句:“這話父親對我說過數次。我想女子名節為重,縱是生死關頭,切己利害,總不該舍身求活。況且殺人救己,斷非我輩青年女子所肯為!”這一出雖也提到名節,但是不難發現此處的名節已經不完全是女子貞操的意義,聯係上下文句意思,這裏已是在說為人做事的道德操守。劇本其他與小說情節相似的地方,如《卻郎》一出沒有提到死後豎牌位之事,《途唱》一出唱的最多也就是對命運多舛的無奈,對爹娘薄情絕義的無力痛訴。在《重逢》一出兩人相見,麗玉也隻是一句:“這番冒死前來,見你一麵,已堪瞑目了。”陳天尺在他的劇作中已基本淡化了小說中關於女子貞節的話語和情節。民國24年的《戲劇旬刊》第十五期中張銓的《閑話名旦與劇本》文章中提倡“尚武精神”,應當“男女平權,尤其不要所謂的病態美和從一而終之美德”!陳天尺的劇作正創作於那個變革的時代,他將小說中強烈的貞節觀淡化,在一定程度上響應了這種時代的呼聲,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貌。
陳天尺劇作中這些主題思想的變化,受到了辛亥革命前後時代因素及思想觀念的影響。當時,社會動蕩不安,軍閥紛爭,民不聊生。作為社會的個體而言,一麵是生和死的抉擇,一麵是道德和良心的抉擇。社會中每個個體都麵臨著這樣的生死考驗,那麼在這種考驗下,人性的基本道德何在?做人的基本原則何在?這正是劇作家想要通過劇本人物來隱射的價值觀念。再加上西方勢力入侵,無論是政治上、經濟上還是思想文化上,中國的傳統思想和文化都受到了很大衝擊,麵對著這些新生事物以及當時如此多的接受過西洋文化教育的有識之士在社會改革中的先鋒帶頭作用,社會的平民階層開始紛紛效仿並且思想意識逐漸受到啟迪而開放,在這樣的環境影響下,封建社會女子強烈的貞操貞節觀也逐漸開始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