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當心,到家了就來信!”這是當時最珍貴的囑咐,因為電話還未普及,十天半月地能得到親友的消息,就是最大的快樂了。汽車到高密轉上火車,擠擠挨挨地好不容易才到濟南。已經晚間九點多了。
下了車,分不清東西南北。好在濟南的街道是經三緯四盡是直線,我領著妻子一路信步走去,遇到交叉路口,認好標記。我們到一家麵點館,要了兩份鹵麵。誰知那口味太差,好不容易才將它吃完。
我們又過了兩條橫街,在較偏僻的地方找到一家旅社,每床五元,一個單間兩張床,十元,這在當時是比較高的消費了。我們拿出證明登記住下,新婚之夜才算開始。
起初,我們一人一張床,可是誰能忍受打了二十幾年的光棍日子?我抱起被子就上了金玲的床。兩床被子,一床鋪的,一床蓋的,我就往她的身上摩挲,尋找目標,可是怎麼也找不著。我問:
“哎,在哪兒哪?”
“俺哪知道?”
“在你身上的口子,你能不知道?”
“俺也不清楚。你自個兒找吧!”
真渾哪!找了半宿,最終還是沒找到。
第二天清晨,掀開被子,發現汙跡,但沒有血跡。我連忙將被子蓋上,揚長而去。誰叫它讓我們睡一張床,出兩個床位的錢呢?這十塊錢,讓他們洗被褥去!
文化大革命進一步“深入”,人們都在渾渾噩噩之中。各種人物粉墨登場。江立凱好勝爭強,被當作“出頭鳥”批鬥,各種不實之詞蜂擁而至,什麼電台,代號,怎樣與台灣敵特機關聯係……,不一而足。在去福州查病時,被從火車站攔截揪回……
非常時期出非常事件:沙縣林業係統被改編為“福建生產建設兵團24團”。江立凱被該團政治處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送往建陽省二監獄所屬農場勞動改造。
在濟南候車有十幾個小時。我領著妻子去尋找濟南百貨公司。尋到紗布櫃,看到一匹北京藍的的確卡,和我的一條褲子色澤相似。我那條褲子是大姑嫲嫲為我抽空做的。現在有這一色的布料,也給金玲剪一條,另外又給她買了一件成衣。這樣,她就有兩身衣裳可以換洗了。
下午上車後,車廂內依然很擁擠。我們是中途轉車,沒有座位,倆人一路站著擠在廁所邊。廁所的門沒有開。否則那氨氣的臭味就讓你受不住了。到了上海,又轉車去來舟,這一次沒等多久。在從來舟轉去沙縣時,總算有了座位,但隻坐了一個多小時就下車了。
到了沙縣,已是小半夜了。
這裏也算是我的半個家鄉吧!
我們這對新婚夫妻,先到火車站旅社去投宿。熄燈上床,也不覺得旅途勞頓,放心大膽地夫妻恩愛一回,終於讓我找到生命之源。除了在濟南走漏了部分之外,我幾乎將所有的生命能源都釋放出來了。接著就酣然入夢。
天,漸漸明亮起來。幾天的勞累,一夜之間都蕩然無存。真輕鬆,有妻子真好!
吃了早飯,我們到西門車站搭車。從城關開往夏茂的班車仍然隻有一班。車子到白少壯停下。我們向停車的對方,順著基建隊新開的公路前行。因為是林區公路,行人比較稀少。
公路依山傍澗,蜿蜒曲折。山澗深不可測。隻聽見前方不遠處流出的小溪,在那裏斷流下瀉,形成瀑布。水流撞擊深澗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瀑布口濺起的層層水霧,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現出繽紛絢麗的色彩。狹穀兩岸土地肥沃,各種奇花異草爭相競發,紅黃藍紫白,將穀底遮掩得蔥蔥籠籠。
我們走到公路的盡頭,已是白溪村的村口,未修的部分,依然是山水田相間。翻過一座小山包,就到了我們的新工區。
新工區建在一個山壟裏。山壟的深處,依山麵田,是已經建好的單層平房,它是將來這一段路的養路工區,現在是我們的指揮部。另外還住幾戶家屬。我們單身漢,則住在壟底開辟出來的平地上,用毛竹、杉木、竹蓬或大茅草搭蓋的大工棚裏。一個工棚住兩個班組。
在我準備去山東之前,劉文學的大女兒受繼母刺激,神智不穩定,打算送去閩清精神病院去醫治。隊部發動大家獻愛心,我當時即拿出五十元送給老劉。隊部將獻款的名單張榜公布,我算是名列前茅的。後來,他女兒病情有所好轉,為避免與繼母再次發生衝突,被送回山東老家,擇婿成家。
班長在工棚的最裏角,用竹片為我預先間柵了一個小單間,大約六平方米左右,還用杉木樁作床架,將我的床板鋪上,這就是我們的新婚洞房了。
我回到工友們之間,班長發動大家舉行了一場簡易的歡迎會。其他班組的也來湊熱鬧。大家一致要求新娘小葛唱一首歌。她就唱起《公社是朵向陽花》。音質還不錯,人也不扭怩,畢竟是當過婦女隊長的,不怯場。
第一個晚上過夜,在眾目睽睽之下,過得我們提心吊膽。天亮後,班長派兩個人,用泥漿和稻草,將洞房的三麵牆糊得嚴嚴實實,小竹門也用漿糊糊上報紙。
上午,我們將換洗的衣物攏好,夫妻倆一起到門外的小溪去。清清的溪水引起她不住地讚歎:真是福建的山水好啊,清亮照人。在溪邊洗衣的還有姑娘和媳婦。我把衣物泡進水裏,用大的鵝卵石圍起來,免得被水流衝走。我讓妻子蹲在一旁,給她作洗衣的示範。在對岸的姑娘媳婦多話了,對著妻子喊:
“妹子,你就在溪邊看著吧!小江洗衣可上手了,絲毫不比咱娘們兒差。你就讓他洗好了。”
在姑娘媳婦的嘻笑聲中,金玲也挽起褲腳,下到水裏。
“哇!好涼爽啊!怪不得山東人都往福建跑哪!”
早餐吃的是稀飯,吃過之後,我們向食堂領了一個新的鋼精飯盒,中午每人四兩米飯,菜自由買。開飯的時間到了,我領著金玲去食堂打飯菜,以後她可以自己去。倆人將飯菜端回那個小空間來,坐在竹片打造的小桌子前,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吃著的飯菜也特別香。這就是夫妻生活,家庭生活,我打心眼裏高喊:“我有自己的家啦!”
到家的第三天,潩洲工地捎來口信,說金玲的堂二叔要我們去見見麵。我請了兩天假,和金玲一起去了。二叔住在二工區。到了小溪旁的平房區,問到二叔的住處,過了小橋,見到二嬸。二嬸很高興,讓我們進屋坐下,一麵吩咐人去工地給二叔報信,讓他提早回來;一麵著手和麵,給我們烙油餅。
二叔叫葛相山,是個工段長,又是共產黨員、勞動模範,為人十分隨和。
不多久,二叔回來了。他約了兩三個要好的來陪客。我們圍著炕桌坐下。二嬸將切成三角形小塊、烙得焦黃鬆軟的油餅端上來了。
山東是孔子的故鄉,從來是女眷不上桌陪客。金玲就和她的嬸子、堂弟妹到隔壁間去。我們幾個大男人開始喝白酒。山東人喝的白酒至少45度以上,共用一隻口杯,逆時針方向輪著喝。先由二叔打頭,一人一口,然後說話、就菜。
二叔說:“今天,我將侄女婿請來這裏,由我作東,請哥們一塊喝幾口酒,拉拉呱。往後小輩有什麼事,請大家幫忙照應照應。”
“一定,一定。”
“相山大哥的事兒,就是咱們的事兒,沒得說!”
酒杯輪到我麵前,聞著高梁白酒的氣味直衝腦門,頭都要暈了。我忙說:
“我不會喝酒,更不會喝白酒,請大家原諒。”
二叔忙為我解圍:“侄女婿不會喝酒,就不必勉為其難了。來,我們大家喝,侄女婿吃油餅。”並夾了一塊餅子送到我麵前。我趕忙接了送進嘴裏,香脆極了。對比之下,二嬸的烙餅技藝,要比大姑嫲嫲勝過一籌。
大家仍然喝酒、拉呱。一會兒各自回家吃午飯。接下來,二嬸、金玲他們過來了,一起吃午飯。他們隻讓我吃油餅,自家人還是喝小米粥。
二叔交代我們,夫妻倆要好好團結,交代金玲要好好照顧我的生活。
返回時路過大爺、大娘住的工棚,進去坐了半下午,彙報了他們交代的事情辦理的情況。吃過晚飯步行去青州火車站,第二天回到白溪工地。
新婚夫婦沒少了悄悄話,過了四五天,金玲終於將難以啟齒的話告訴我。她說:
“你們南方的大米不經餓,一餐四兩你吃了沒事,我還沒到半晌,就餓了。”
我說:“你這個大傻瓜。這吃飯得由各人的肚子來定。你能吃幾兩,就讓食堂給蒸幾兩,怎麼能挨餓呢!”
“不是食堂規定的,每盒隻蒸四兩嗎?”
“沒這個規定。不過,咱們可以多買些魚、肉吃,日子久了,也就不會再餓了。”
從白溪通往黃地的關口,是在我們食堂外不遠處的一座小拱涵。我們采用亂石堆拱的方法,不用規則拱石,可以縮短工期近一個月。為了搶時間,打炮炸石的都要挑燈夜戰。當我晚上九點多鍾收工、到食堂領了一份點心回來,金玲正坐在床前納襪底。房間小,沒有椅子,床沿就是唯一的坐處。我從代替碗櫥的炸藥箱裏取出小碗,分一些點心給她。她死活不肯吃。我說:
“你不是說肚子餓嗎?你看,食堂老梁特地給咱們多盛的,一大海碗呢,我吃得了嗎?還是一起分享吧!”
吃完點心,把嘴一擦。她要去食堂洗碗,我不讓。新婚多好啊!碗筷留著明天再處理吧!上床!
嗨!要是老母親還能健在就好了。看著和和美美的一對小夫妻,她心裏該多欣喜呀!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其實,早在1965年5月份,毛主席寫出第一張大字報——《向資產階級司令部開火》(五·;一六大字報)之時,就開始了。一年多來,沙縣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潩洲伐木場張副場長的大公子張寶增,和沙縣一中的幾個同學,在沙縣縣委門口貼出了全縣第一張大字報,炮轟縣委、縣政府。這陣風逐漸蔓延開來,許多司令部、戰鬥隊紛紛揭竿而起。幾個經常往縣城跑的年輕人,也把這陣風帶到我們工地來。不同班組的十幾個人湊在一起,成立了“八一戰鬥隊”,由程述田負責出去跟張寶增聯絡,加入他的“七二五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隨後不久,與之相對立的、被我們稱為“保皇派”的“毛澤東思想大學校”也掛牌成立。
“七二五指揮部”準備一次大行動,秘密通知大家在1967年元旦這一天,到縣委、縣政府門口,攔截書記馬補留,衝擊縣委、縣政府。林業車隊、交通部門車隊,都被無償調用。那一天,兩部卡車開到白溪工地,裝了我們滿滿的的兩車男男女女。其中當然也有是乘機搭車去縣城辦理私事的。汽車開到縣城火車站旅社門口,大家紛紛下車。我們就把臨時指揮所設在二樓,幾個頭頭腦腦就在那裏開會。多數人都安排在樓下的大通間裏住宿,男女各歸一邊。有的兩個人一張床。旅社不但不收我們的住宿費,還要供應我們的三餐夥食,隻要縣文革小組出具便條即可。開便條的事由程述田料理。
為了適應這場紅色革命風暴,我們可以憑條到百貨公司提取整匹的白龍頭布,到印染店染成草綠色,再裁製成“軍裝”,戴上“紅衛兵”袖箍,儼然象一個軍人!當然,這些費用都是不需要支付的。但我沒要求為自己配這種“軍裝”。
接下來的是“全國大串聯”。憑著縣文革小組的條子,學生可以自由乘汽車、火車到全國各地去免費旅遊,其中也混入不少在職的混混工,借此機會到處白吃白住。文革小組從中央到省、市、縣,層層設立。你隻要有縣一級的條子,即可到市裏、省裏直到中央,去加蓋公章,就成了“全國通行證”。風風光光地瀟灑一回。但我卻守著新婚的妻子,一步也不挪動。因為她是農村戶口,在這裏沒有糧食供應。再何況她山東老家太窮,需要我經濟支援。我必須每天上工掙錢。
元旦清晨,各路英雄陸陸續續聚集縣委、縣政府門口附近。起初人數不多,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舉動。縣委徐書記正要進入大門,被預伏在一旁的一中學生攔住。張寶增立即擁上,糾纏他,不讓他進機關。也不知道突然從哪裏冒出來一套擴音設備,張寶增舉起話筒就對徐書記喊。高音喇叭傳出的聲音吸引了過往的群眾,也將就在附近的“英雄們”招攏來。一時紅旗飄揚,口號聲此起彼伏,把徐書記整得一愣一愣的。大衝擊行動向徐書記提出諸多問題,徐書記頻頻點頭,一一答應。連考慮都不考慮。也許隻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或許是金蟬脫殼之計。他可能在想:不管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先把這幫孩子打發了再說。
元旦大衝擊解散後,我們回到火車站旅社。大家想借此機會,到家屬區去煽風點火,並一致公推由我發言。到了晚上,已經有人在家屬區的空地上支了一張桌子,挑出一盞電燈。我被推到桌子跟前,非得讓我說話。其實我並沒有演講口才,隻好憑著一些大字報、傳單上的內容,現場杜撰了幾條劉少奇、鄧小平“資產階級司令部”的所謂罪狀,提醒大家要提防我國變成修正主義,讓老百姓“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講話並不精彩。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麵前講過話的我,憑著一股血氣,大喊大叫而已。結果,全場不過十多分鍾,回到工地,嗓子卻啞了三四天。
與此相呼應的,是全國、全軍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熱潮。《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大量印發,幾乎每人都有兩三套。我們基建隊也開展了背頌《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務》老三篇活動。沙縣一中學生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我們工地演出,有毛主席語錄歌配樂的舞蹈,快板等。工人中也有自編自演的山東快書《一袋紅高粱》、表演唱《老倆口學毛選》等,都很有特色。我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加班,一邊拉著膠輪車,一邊揣著小冊子,背頌《為人民服務》,到登台時終於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
碎石拱涵工地結束後,我們的工地轉到雙溪伐木場去。工地分成三段:從雙溪伐木場進口處的虎跳一直到王地,分三撥人馬駐紮。我們班組住在王地的村民家裏,單身漢住生產隊的化肥倉庫。另一撥人馬住在伐木場的王地工區,和附近的空閑民房。大姑嫲嫲那一撥,則住在場部進口不遠、自己搭蓋的工棚裏。
我們夫妻倆住在大隊長新蓋的二層樓房底下,正門進來的左廂房分成三間,第一間是小賣部,第三間是房東的廚房。這兩間一間朝南,一間朝北,都比較明亮。中間的一間沒有采光,較暗,作為我們的臥室。
小賣部來了一批賤價布,金玲挑了一色黃洋布,剪了四尺,七拚八湊地裁成一件夏天小褂,自個兒手工縫好,穿上身,配以北京藍的褲子,挺好看。當我們去大爺、大娘家走動時,姑娘媳婦見了,尤其是侄女兒,都說我們夫妻合穿一條褲子。因為我們倆沒有同時穿出一色的褲子,直到有一天,我們都把北京藍褲子穿出來,才打消了她們的疑慮。
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中段的民房裏炸開了鍋,吵吵嚷嚷的象在唱大戲,把人們都吵醒了。上段、下段的工人和家屬也都跑來觀望。原來是兩個安徽工人在爭吵。一個是單身漢,妻子在老家,耐不住寂寞,趁著人家丈夫去打牌,偷偷摸摸到這一家去與他的妻子拉呱。丈夫回來了,這人還沒走,被撞上了。丈夫非說他們倆有事,單身漢說沒有。丈夫端起一大海碗涼水,逼著單身漢喝下。單身漢堅決不喝。那人瘦瘦的,沒有單身漢粗壯,不是他的對手。此事吵吵一陣子,也就不了了之。據說,男女尋歡之後,男的要是喝了涼水,會中陰風不治而死。有沒有依據,那單身漢不願配合,也就不得而知了。
一個農民將一隻四五十斤的病死豬埋了,被精瘦特黑的矮小個山東老王發現了。他鼓動三四個老鄉,把死豬挖出來,趁黑夜在小溪邊殺了洗了,在化肥倉外弄幾塊石頭支個灶,煮了一大鍋。因為妻子和他們是老鄉,矮老王還特地跑到我住處板牆外,邀我去“赴宴”。我們新婚小倆口,親熱還來不及,能去吃死豬肉?我婉言謝絕了。誰知,一大鍋肉五六個人,當晚吃了一多半,第二天一早準備起床出工,這些人全趴下了。班長王後傳查問了此事,他們才招認出來,還下了保證,今後再不貪吃了。
夏天的中午有很長的休息時間。我和妻子在屋前的小溪洗好衣裳,學著小三子的樣子,舉起一把八磅錘,在露出水麵的大鵝卵石上一敲,躲在卵石下納涼的小魚就暈了。翻開卵石,可以捉到幾條小魚,半個來小時,就有一大碗的收獲。
雙溪伐木場工地告一個段落之後,大隊伍又折回潩洲。我們班組先修過水路麵,然後再到三工區,修通往正地的路段。
在二工區(二叔住處)和三工區之間,是基建隊的指揮部,由四幢大茅草房組成。大隊伍都住在這裏。我們三個班組則住在三工區,有的住養路班的平房,有的住大茅棚。我和閩清老沈夫婦及山東梁山的小侯新婚夫婦。住在夥房邊搭蓋的小竹棚裏。
那一天,幾個人順著隊部旁邊的山路出去,要去砍伐木頭。中途發現一口陷阱裏掙紮著一隻母野豬。他們紛紛撿來大小石頭往陷阱裏砸,終於把野豬砸死了。他們派人回來取繩子、杠子,又招呼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把野豬抬了回來。“一切繳獲要歸公”。大夥兒問遍了工人,隻有莆田的鐵匠老嶽師傅會宰殺。幾個山東大漢做幫手,殺白了還有三百斤上下,由大夥房煮了,每人分得一平碗。嶽鐵匠操刀大功在手,五隻在腹中的胎兒歸他獨享。據說,吃了胎裏的小豬會去除多種疾病,尤其是野豬。
金玲即將分娩了。舅父來信說,讓我把金玲送去福州,隻要付給他三百元,月子裏的一切都由他打理。這也算是他對我的一點愛心或補償吧!記得在我準備結婚之前,曾經給他去過信。他在來信中曾經告訴我,他要給定居南洋檳城的哥哥——我的大舅父去信,跟他要一點禮金,作為給唯一外甥的結婚賀禮。妻子是娶回來了,很久都沒有兩個舅父的消息。現在他突然來信,說是要給外甥媳婦服侍月子,也算是一個喜訊。
1967年12月初,踞臨盆還有半個月,我將金玲送去福州。在舅父家裏,金玲閑不住,就幫助舅母穿雞毛。那是從居委會領來的雞毛撣廠的外加工小件。到了月底,收到小表弟春金的來信,說孩子出世了,是個漂亮的女孩。12月20日子時生的。老奶奶給她取名叫品華,意為“品德端莊,華美秀氣”。
到了1968年元旦,我借著放假,另請了幾天假,去福州看望老婆孩子。晚上很晚才到福州,進了舅父家,上了樓,就是過去舅父母住的房間,妻子就躺在那張我過去為舅母捶過無數次大腿的床上。
我走近床邊,看著孩子可愛的小臉,心裏直樂。大表妹就在我的左邊,她一隻手逗著小孩的小臉,一麵回過頭來端詳我,說:
“像極了。和依儐一模一樣。”
“當然了,是我親自製造的嘛!”我脫口而出,大表妹瞪了我一眼。
“怎麼這樣說話?”
我知道失言了。長期與幹重活、粗活的工人在一起,要保持溫文爾雅的談吐,確實要隨時警醒。
過了幾天,華兒出生半個月了,金玲要和我一起回沙縣。家裏人都反對,說是月子裏的女人是禁不起風的。金玲死纏硬磨,說在福州不習慣,吃食有許多禁忌。比如口渴了,一定要喝紅糖開水。說是既解渴,又補血……。我隻好跟舅父母商量。家裏人看我們去意已決,也就不再反對。老奶奶特意交代說,女人月子裏最要預防的是月裏風。穿衣要緊身,不可喝涼水、吃冷食。因為,在這時候牙齒都是鬆動的,弄不好要落下終生的疾患。她還特地讓我到橫街對麵、銀湘埔巷口的和生餘藥店,備下兩服生化湯。萬一金玲有個頭疼腦熱的,立即熬了給女人喝下。
我一切遵照大人的吩咐準備好了。這一天是1968年的元月7日。從蹬三輪車的鄰居那裏知道,從福州始發的列車已經七天沒運行了。聽說今天剛好要恢複售票,我們去沙縣就有希望了。吃了早餐,小表弟騎著自行車去火車站售票處,我們夫妻就雇鄰居的三輪車尾隨。
當我們到達火車站時,售票處已經排起不短的隊伍。雖然窗口還沒開,又有傳言說每個人隻能買一張票,好在我們不缺人手,小表弟就和我一起去排隊。金玲抱著孩子,在花圃邊守著自行車。
突然,兩三輛卡車向候車大廳迎麵衝來,對著大樓就開槍,一梭子彈掃出後,車輛就向左拐,順著去閩侯的方向急馳而去。候車廳樓上的高音喇叭立即響了起來。痛斥“八二九紅色造反總司令部”槍殺無辜旅客的罪行。候車廳正門厚厚的玻璃上擊穿一個圓孔,子彈正中一名高個子旅客肩胛下的血池。他緊跑幾步,剛到離進站處不遠的開胖子邊,轟然倒下了,地上流淌了一大灘的鮮血,左手旁丟下一張車票。車票上印著:“福州——三明”字樣。
售票處騷動了一會兒,漸漸恢複平靜。旅客們都不願放棄停運一丁以後的重新發車的機會。我們好不容易買到兩張車票,進了候車廳,出了站台,穿過地道,到停在三道軌上的車廂裏。車廂裏的旅客並不多,這是加開的一次列車。
時間已經接近正午,小表弟出去買了兩份盒飯,打來一杯開水,將我們安頓下來,他就回去了。到了傍晚,聽說今天又不發車,小表弟又騎著自行車來了。他四處打探消息,又給我們買了晚飯。
小表弟進進出出地,陪著我們到了晚上九點多,終於得到一個極不好的消息:這一趟列車不開了,要把車廂推到車庫裏去。車庫離車站有兩公裏遠。至於什麼時候再發車,誰也說不準。
大部分旅客都下車了。小表弟也回去了。我們夫妻倆帶著一個繈褓內的嬰兒,去哪兒都不方便。何況我們還寄希望於來日,或許明日早晨車就會走的。我們將包被掖緊一點,繼續留守在車廂裏,和為數不多的旅客在一起過夜。
高音喇叭聲討“八二九紅總司”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深夜。終於停止了,四丁一片寂靜。那氣氛就象處在殯儀館裏。列車啟動了。我們以為要發車了,打開窗戶向外張望,但列車卻向著相反的方向——車庫行進。
我和妻子互相關照著。我讓她先睡,她讓我先睡。她緊緊抱住女兒,我在朦朧中睡了一覺。
天,是亮了。早晨五點多鍾光景。再沒有人給我們打探消息。麵對這列象擱淺海灘的死鯊魚一樣的列車,旅客們打開車門,鬆鬆散散地下了車。
有人問:“這是哪裏啊?”大約他昨晚很早就睡著了,不知道一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車庫唄!”
“在車站南,還是車站北呀?”
“誰知道呢!”
“不管它是南是北,沿著鐵軌走,準能到車站吧!”
“這建議不錯。”
人們開始走動。我們夫妻也抱著孩子,沿著鐵軌邊緣窄窄的小道,向火車站走去。
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但並不在意,繼續走我們的路。
到了車站,還是無處打聽列車運行的消息。我們信步走去,看到路邊有擺地攤賣米粥的,覺得稀罕。這在當時是不許可的。也覺得欣慰,因為可以給金玲母女補充熱量。老人們說,分娩的女人不能吃白米粥,要喝紅糖稀飯,正好有。我就買了一碗,讓金玲喝。她非得讓我也喝,我就再買一碗。
肚子裏有了一碗紅糖稀飯墊底,心裏稍稍安慰。到了該考慮何去何從的時候了。我和金玲商量:在目前如此的窘境下,隻有返回舅父母家去,把身體養好,打聽到什麼時候發車,再作打算。
剛要準備雇腳踏三輪車,我的頭開始發熱,暈乎乎地,身子還有些戰栗。我們尋了一部腳踏三輪車,說好價錢,上了車,一直往南台舅父家去。
車子剛在門口停下,和急匆匆跑出門來的小表妹撞了個滿懷。她二話不說,立即返回屋裏,高聲地向大人報信:
“奶奶、爸爸、媽媽,伊儐回來了!”她也不問我為什麼又回來。畢竟她才九歲,因為她舍不得我離去,隻要回來就行。
老奶奶、舅父、舅母,先後下樓,把我們迎進去。問長問短,問了孩子問大人,有不舒服的沒有?
金玲說:“俺倒沒事,隻是他受了風寒,還發燒呢!”
舅父當即招呼我上床躺下,去給我抓了一服感冒藥,煎湯給我服下,並不見好。第二天,我自己去橫街的洋中街道醫院就診,服了藥,躺在床上休息。
當晚十一、二點左右,帶著高音喇叭的宣傳車,從橫街高喊著口號路過。雖然我們家與橫街的垂直距離也有一百多米,但高音的聲浪仍將房間的窗玻璃震動得沙沙作響,控訴的說詞也清晰可聞。他們說:
“革命的同誌們,革命小將們!我們憤怒控訴:省軍區司令韓先楚縱容士兵槍殺我青年學生的滔天罪行……韓先楚罪該萬死,砸爛韓先楚的狗頭……”吵鬧聲一直延續到淩晨三、四點鍾,才有一小段的清靜。
天亮以後,街頭巷尾,各種議論都有:
“今年閏七,不吉不利呀!”
“多可惜的孩子呀!大學剛剛畢業,還沒正式分配工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