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另一家子(3 / 3)

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漂,唯一的希望就是岸。而走路者的希望就是站,黑暗中走路的希望就是燈光,就是人家,否則就如同一個人被拋到了孤島上,或者被投到了地獄裏,苦海無邊,岸或者燈就是對人的一種安慰。果然,帆新用了一個小時才走到了燈光的附近,說是附近,因為離有燈光的房子還有一段距離,帆新被一道樹枝紮成的籬笆擋住了去路。看到籬笆,帆新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他的一個同學一直有點口吃,也就是磕巴,說話結結巴巴,沒有一次能說的完整,而且越急越磕巴,越磕巴越急,結果總是意思表達不清,經常鬧笑話,也經常被涮。有一次,他和母親一起紮籬笆,為了保證籬笆結實,中間要幫腰,用竹子和草繩固定,那個同學在裏邊幫助扶著,他媽用草繩捆紮,不小心草繩套在了磕巴同學的一個手指上,還沒等他退出手指,他媽那邊已經開始用力緊繩,而他的手指已經出不來了,他老媽還在用力,情急之下,他就開始叫喚:勒——,他說個勒,他老媽以為勒的不緊,就又用力勒。那磕巴同學一疼更急了,又蹦出一個字:勒——。他媽還是以為繩子勒紮的不緊,又用力緊繩。他還是叫:勒——,他媽猛一用力,竟然把草繩拉斷了,他的手指才解放出來,他甩著手,瞪著老媽說:勒,勒我手了。想到那個磕巴同學,帆新“撲哧”樂出了聲。

汪汪!汪!隨著兩聲狗叫,從裏麵竄出兩條大狗,一前一後邊叫邊衝過來。剛才也是得意忘形,帆新一開始就判斷裏麵有狗,孤零零的一戶人家,肯定有凶犬做伴護院,所以他才沒敢冒然進去,雖然這個籬笆牆擋不住他,他還是想觀察一下,怎麽才能接近房子,和房主人說明來意。沒想到看到籬笆,想起了那個二百五的磕巴同學,情不自禁地一出聲,把狗招了出來。對付狗他有經驗,就是你不要被嚇跑,越跑狗越追你,隻要你站定,狗自然也害怕。帆新提著棍子,一動不動原地站著,兩條狗衝到籬笆邊,果然也站住了,隻是警告恐嚇一樣瘋狂的汪汪亂叫,就象勢均力敵的兩軍對峙。帆新本來希望狗叫主人會走出來,他就可以和主人對話,說明來意,請求借宿,條件好壞姑且不論,安安穩穩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可出乎帆新的意料,狗叫非但沒把主人叫出來,相反裏麵那微弱的燈光居然熄了,除了房子依稀可以看清,裏外都是黑的。或許裏麵的人在看,在觀察。要說也是,深更半夜到人家,誰都要提防,何況這裏就隻有這一家,沒人壯膽。帆新耐心地等待著,他希望他們看到自己一個人,出來和他說話。足足20分鍾,左等不出來人,右等還是不出來人,裏麵靜靜地如同沒有人,或者早睡過去了,兩條狗叫的聲音都變調了。

“有人嗎?”兩條狗聽到帆新的吼叫,以為在和他們比嗓門,相互交叉著邊跑邊叫。屋裏麵還是沒有任何聲音,好象裏麵根本沒有人,燈依然沒再亮起來。而狗還在拚命叫,他仿佛要徹底壓下去帆新剛才的叫聲。人或許真的怕看不見臉的人,人是怕人的,隻有狗不怕,或者說狗不知道怕,也不會怕,即使怕也會跳出來麵對。人則不同,人要是怕,就龜縮起來,或者躲避起來,讓你看不見,然後瑟瑟地相互害怕得發抖。人本來是屬於世界的,可就因為害怕,才修牆建城挖溝,然後把自己圈養起來,就覺得安全,簡直荒唐透頂。而帆新就是想回到世界,沒想到回去也是那麽難。

無奈,帆新知道今天晚上他是絕對叩不開這扇門了,再對峙下去,隻有他和兩條狗的兩敗俱傷了,他又看了一眼那扇關著的門,他希望奇跡發生,但是他絕望了,門就象一個啞巴,始終不開口,把外麵和裏麵分的很清。他失望地麵對著那棟房,腳開始緩慢而不情願地向後移動,但是速度很慢。叫了半天的狗不知是累了,還是看出了帆新準備敗退,叫的不那麽歡了,但聲音簡短有力,似乎在說:滾,滾。快滾。

這樣的被拒絕帆新不是沒有過,但那大都是白天,還有其他機會重新去找適合自己,或者能夠接受自己的人家投宿。現在則是在夜裏,這是他知道的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可以投宿的地點,如果這個唯一都被拒絕,也就意味著今天晚上無人無地收留他。沉默代表了一切,他現在唯一的可能就是退出連狗都認為的危險地區,另謀他路。他的腳退的很慢,好象怕踩到地雷,又好象等待挽留,終於,他還是離開這個院落越來越遠,直到退到了一個很大的鬆毛垛旁邊,兩條狗看不見了,他才停下來,狗似乎也解除了危險,不再叫了,周圍的一切又都複歸沉寂。

被困在這裏,帆新覺得無可奈何,或許這就是冒進帶來的危害。幸虧他剛才聰明,把僅有的電量保存了下來,他可以現在向章滕這個他唯一的向導問問對策。看了看表,十點零二十五分,他打開手機,背靠在鬆毛垛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撥通了章滕的電話,可通了沒人接,他堅持等了一會,想著章滕不可能現在就睡覺,或許是他剛才強行關機她生氣了。但從她沒關機便知道,她應該在等他的電話。他等了一會,都要絕望了,終於那邊發出了聲音。“你現在到哪裏了?”“別生氣,我到了你說的那戶人家。”“你住下了?”“沒有。”“那你在哪兒,好象風很大?”“我被狗趕了出來,屋裏的人不出來。”嘟——,手機隨著提示電量不足,一下子關閉了。正到關鍵時刻,怎麽掉鏈子了。“媽的。”帆新惱怒地罵了一句,趕緊重新開機,好容易打開了,剛撥了號碼的三個數字,手機又沒電關機了。試了幾次,都是如此。最後索性開不了手機了。真是屋漏更遭連陰雨,章滕還不知道怎麽著急哪。而帆新是實實在在被困在了這裏。再往前走,還不知道那裏才有住戶,何況即使有,深更半夜,未必不是現在的下場,吃閉門羹。

現在靠誰都不頂用了,他必須自己作出決定,繼續走還是停下來。麵臨的問題是,他已經走了六個半小時,按路途推算應該走了1/3多的路程,要說不累是假話,繼續走體力雖還能支撐,可沒有月亮,摸著黑,路又不熟,走錯了那就是白走。而停下來可以休整、養足精神以逸待勞,可麵臨兩個問題,一是停在哪兒,二是怎麽休息。帆新分析了一下形勢,看天空,月亮還要1、2個小時才能出來,走也要等月亮地裏走。眼前這個屋子是進不去了,別說屋子,就是大院也進不去,現在唯一可能的就是背後的鬆毛垛,最起碼可以擋擋風,遮蔽一下寒冷,這是唯一的可能性。現在沒有時間論證,必須當機立斷。想到這裏,帆新放下背包,用那唯一的一把短刀,向貓爪一樣用力向鬆毛垛掏去,他要在鬆毛垛裏掏個洞,好讓自己躺進去,即可以擋風禦寒,又可以保證安全,帆新睡過兩次鬆毛垛,這是他的經驗。

有時候生存也是一種本能,不是每個人都能具有的。帆新憑借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快挖好了自己棲居的窩,現在也隻能叫窩。他倒著把腿腳神進去,蜷縮在裏邊,把包拉進去作為枕頭,又用鬆毛把洞口塞嚴,才開始他的臨時休整。對於帆新他們這類走路的人,條件好壞在其次,關鍵是必須有個生存的基本條件,現在終於可以安頓自己了,帆新不願意多想,他也從來不會盲目地怪這怪那,他隻想趕緊抓時間休息一下,休息和恢複體力對他是最重要的,相當於加油。無論什麽條件下,躺下就著,也是一門功夫。

一個精瘦的女人走進來,站在離帆新很近的地方,連她的呼吸都聽的見,而且那呼吸象春風吹在他的臉上,有些發癢。她穿一身黑色,連帽子也是黑色,脖子上掛著一條皺皺的黃色的圍巾,臉上罩一個三角巾,很像講究一點的高原城市女人為遮擋紫外線而戴的那種三角巾。眼睛不大,可黑眼珠占了眼睛90%的空間,而且發亮。帆新似乎認識,很像章滕,可細看又不是,因為他熟悉的章滕臉上總是掛著笑,連眼上都是笑,而且那笑甜而真誠,不象大都市服務行業的員工,笑的虛假而做作。可進來的女人沒有這種笑,臉上不但不笑,而且還冷冰冰的,她也不說話。帆新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個女人究竟何許人也,他拚命地想,就是想不起來。他似乎見過,可就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突然一陣冷風吹過來,帆新打了個冷顫,他意識到女人進來沒有關門,他想讓女人去關,又一想,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再關上門,就更說不清了。於是他把請求咽了回去,連自己動手關門的念頭也打消了,隻能自己忍一會兒,可風很賊,他覺得幾乎那風能剔到自己的骨頭,透髓透骨。

“請問你是誰?”帆新終於耐不住了。其實對女人,說帆新不動心那是瞎說,連動物都有這個本能,何況激情萬丈、風華正茂的小夥子。可對眼前這個女人,帆新覺得無論是愛火還是欲火,都被她的冷凍結凝固了。可又不知道她的來意,不知道她是誤入,還是故意找上門來,他覺得她不象一個正常的人,倒象一個妖,因為他進來即沒有敲門,也沒有請求,就是自己不請自到,進來又一直那麽站著,話也不說。這麽想著,帆新覺得有點肝顫,動起手來帆新不是怕一個女子,而是他聽說這裏的鬼怪都是特別的,看的見摸不到,就像海市蜃樓一樣,真實的虛幻,萬一她想製服自己,那也就隻能束手就擒。可他不想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被人魚肉,何況還是個女人、女妖、或者女鬼,無論在那界,傳出去都無光,即使死,也要死個明白。這是帆新此時的想法,無論如何,都要明明白白地去活,去死,就像此程,他明知道章滕已經結婚有了丈夫,而且還有了孩子,他還是想去看看章滕,聽一聽他的愛,哪怕為此挨他丈夫一頓暴打,打的滿地找牙也認了。這就是帆新,他需要結果,但他更注重過程。

又是一陣冷風吹過來,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冰冷的沉默凝固的冷,帆新很強烈地打了個冷顫。那個女人看了一眼,依然很冷,帆新看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說話了,因為嘴被罩著,隻是發出了聲音,看不到嘴動,但她發出的聲音就像機器人發出的。“不用問我是誰,我是來告訴你,不必去找你的女友了,她已經結婚了。”“這我知道。”“她還有孩子。”“這我也知道。”“你去她家既沒帶酒,又沒帶茶,是不會受禮遇的,就是章滕也會看不起你,你知道女人都是現實理想的,她不會把理想掛在天上,而你是走在沙漠裏,而且是在沙漠裏建塔的人。”實話實說,這點帆新確實沒想到,他的一門心思都在章滕身上,沒想別的,聽到女人的話,他幾乎同意女人對他的判斷。他不認識她,她又是怎麽了解他的,真是見鬼了。據說對於鬼,你不能順著說,否則就會被帶走,我帆新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沒那麽容易。“可我一定要和章滕見一麵。哪怕沒有任何結果,我隻要過程,連愛也是,結果隻是收獲,吃完就完了。”“可過程是虛的。”“我情願。”“你這人這麽固執,我勸你或者回去,或者跟我走,所謂回頭是岸,我這是好心。”“我必須去見章滕,那是我的一個夢,說你是好心,那我就謝了。”說著帆新拱手施了個禮。“你這不知死的固執鬼,我一定要帶你回去。”說著,一隻冰涼的瘦手抓住帆新的手腕掉頭就走,帆新想掙脫,就是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到得門口,一股陰冷的夜風吹過來,他覺得不甘心就這麽被帶走,“啊”地大叫了一聲,順手抓住了門框,接著是一陣狗叫。這一驚讓帆新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摸出手電四外看看,除了黑什麽也沒有,他還在鬆毛垛裏躺著,外邊的夜風不時鑽進來,他真實地打了個冷顫,覺得渾身透心涼,手腳連溫度都沒有了。不行,再這樣下去,非凍死在這裏。他看了看表,已是淩晨12:30分,就是說他已經在這裏連睡覺帶做夢呆了兩個小時。受了兩個小時的驚嚇。現在外邊的狗叫也停了下來,帆新扒開鬆毛,看到月亮已經出來了,臉盆般的月亮把山和地都顯現了出來。他可以上路了,動著總比停下來好。

這麽想著,帆新開始往外爬,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凍的有些僵,有點不聽使喚了。他咬著牙,一點一點爬出來,雙手揉搓著大腿,然後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腳,沒影響大局,他繞著鬆毛垛,眼睛看著月亮,越轉越快小跑地轉了十個圈才停下來,覺得恢複過來了,趕緊收拾行囊,開始上路。他想,這他媽深更半夜走路的,除了太空中,恐怕就隻有我一個人了,會不會還是個吉尼斯記錄,隻是沒人證明。他離開這唯一的人家,看了看北鬥七星的位置,判斷了一下方向,沿著月光下伸向遙遠的白帶又上路了。

走路,睜著眼總比閉著眼走感覺要好的多。走在月光下,山是花的,路是白的,樹如剪影,低矮的草也看不出綠色,花也看不出顏色,隻有偶爾的花香飄過來,讓你分不出是從那裏來的,讓你迷失。仿佛太陽世界裏的一切,已經全部變了,變的不一樣了,月亮的世界就是月亮的世界,帆新懷疑是自己的眼睛錯了,還是太陽月亮搞錯了,分明是一個東西,看到的情景大不一樣,天堂和地獄是否就是這樣想象出來的,或者我們認為的照相機本身就是一種欺騙,有些事真的想不明白。

不管怎麽說,在這空闊裏,有月為燈還是好的多,最起碼大片的恐懼消失了,即使有什麽危險,你也可以提前發現,並做好準備。雖然如此,帆新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他的棍子一直握在手裏,一會敲打敲打草叢,一會當會拐杖。另一隻手則握著短刀,準備應付突發的意外。雖然帆新知道附近住家都少,更沒有貧富懸殊,即使有強盜和劫匪,搶都沒的搶,劫都沒人劫,也早就餓死無數次了,偶爾的強盜恐怕也是堂吉柯德騎的那種瘦馬了,看一眼就會倒下。可說不準還會有其他什麽東西,雖說人最怕人,怕凶猛的野獸,可人更怕莫名其妙的東西,有準備總比沒防備強,防患於未然嗎,可有時候又是自己在嚇唬自己。

一個人走在陌生之地,而且又是夜路,沒有人聊天轉移注意力,帆新就隻能邊走邊放開思維瞎想。可想的越多,也就越自己嚇唬自己。人就是這麽個東西,想象是無限的,就和欲望一樣無法滿足,人在地上,看到鳥飛在天上,就想到天上去,於是就放飛風箏,研究宇宙飛船拚命往上飛,越飛越高,其實不是人在飛,是想象在飛。人要用藝術穿越時間的城牆,用速度穿越空間的距離,其實也不是身想抵達,而是心想抵達。腳能走路,走路就需要速度和運動,於是人就造出汽車、飛機來代替被局限住的腿腳。帆新一直覺得,工業化的標準、一統、機器一樣的生活,就象有期徒刑的生命過著無期徒刑的日子,根本不是人,或者根本放飛不了自己,他更願意輕鬆、慢,用自己的腳去走,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身體去感。走在路上,他才能找到自己,找到他在世界上的位置。不是他非要走,是走才讓他真正成為了自己。就象現在一樣,這個世界幹淨的就隻有他,他成了此時此地此世界的唯一的知者和主人,世界是他的,他也是世界的。

經常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以集中精神去思考,或許大哲們都是如此才成功的,人雲亦雲,跟著哄,隻是盲流,有意無意的宣傳機器。帆新不想成為大哲,因為大哲是拜上天賜的,不是誰都有這樣的福氣和天分,他隻想像自己,隻想讓自己的心在遠方,讓自己的身體在朝向遠方的路上,讓自己的影子鋪成別人的路。萬物永遠在那裏,等著發現者,或者是等著能說出它的知者。你看到了,它在,你沒看到,它也在,就象大山,不是因為你蹬上了山頂它才在,人的妄自尊大的創造,其實都僅僅是一種發現,一種命名,一種刻意的模仿,隻是造物並不真的去追究所謂的知識產權。人一直就是在冒犯、侵權中才有幸活了下來,或許活著就是造物對人這種無知小兒最大的懲罰,一路狂奔,一直奔死。帆新似乎發現了這個問題。無知者無畏,有知者畏天。

人總是習慣於熟悉的,可預知的,這就是局限。可你永遠不能熟悉所有,也不能預知一切,這是造物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帆新承認這點。他想冒險,也不怕冒險,可他不想到大城市去,他覺得那裏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象骨灰盒,象人圈,他覺得那不透氣的蛇一樣的柏油路象盲腸,他要到陌生的不知名的山穀裏去,到田野裏去,去享受心滿意足,去欣賞天倫之樂,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一切都很寧靜,一切都很新鮮。帆新現在就覺得很如此,就象裸睡,毫無牽掛。

腦子裏想著事,腳下也就走的快,沿著月光下的白走,帆新幾乎是無意識的,眼睛連看也沒看,腦子連想也沒想,隻是本能地邁動雙腿,丈量著這條他第一次踏過的路,或者說根本不是路的路,他知道這條路可是通向愛的目標的路,他沒有選擇,也不能退縮。都說愛情可以使人發瘋,可以使人失去理智,也能使人創造奇跡,就象燃料汽油。

也不知走出來了多遠,月亮已經生起了老高,就象一個天燈,為帆新照著路,他唯一的伴侶就是緊緊跟著他的影子。帆新覺得開始出汗,感覺也走出了一大段路,好在都是走在一個壩子裏,他現在已經在上山。可轉過一個土包,他看到前邊是一片樹林,不僅多,而且還密,他有些肝顫。走路,尤其走夜路,最怕的就是突然轉彎,或者遇到樹林,總會有不可預料的事情發生,帆新有這樣的經驗,他站定穩了穩心神,把手裏的棍子握的更緊,緊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手心開始出汗。林子附近,似乎有突出的土墳,林子裏的樹,有的形狀和塔相似,帆新覺得林子裏麵高高低低,仿佛是一個挨一個的墳地,這裏半天看不到人家,怎麽會有這麽多墳呢,或許是自己嚇唬自己,也或者是眼花了。他正安慰自己,就聽到林子裏似乎有挑水的聲音,一會又有音樂響起,似乎有笛子、有穿透力極強的小三弦,似乎有無數人在那裏打跳,唱歌,可沒有燈光,也看不到人影,隻有聲音。帆新從來沒有幻聽的毛病,可他分明聽到了,他真的有點含糊了。他想,為今之計,退回去也沒戲,隻能硬著頭皮闖過去,怕也沒用,他必須一口氣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好在路是從林子邊上過去的。他想喝口水,提提神,摸過瓶子,裏麵卻是空的,一直沒地方補充水分。他隻能用舌頭舔了舔上膛,用力咽了口唾沫,算是滋潤一下幹燥的渴意,用力閉了一下眼,抖擻了一下精神,好象後邊真的有老虎追一樣,突然撒腿衝了出去,迅速沿著白色的道路掠過,他的耳邊帶著颼颼的風聲,可似乎還是能聽到小三弦的音樂。帆新不敢停步,更不敢多想,他目前隻想一口氣離開這裏,無論那聲音是真是假,在墳地裏都不是好事,他要逃離的越遠越好。

帆新幾乎是閉著眼憑著感覺一口氣衝過去的,直到他的耳邊聽不到了聲音,直到他也覺得跑的夠遠了,後邊沒有任何聲音了,心還在拚命地撲通撲通亂跳,他才停住腳步,慢慢睜開了眼,剛要喘口氣,卻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壩子的下坡,遠處路的兩邊是一排排隊列,象是兵馬傭陣一樣,不同的是每個人都帶著鬥笠,披著蓑衣,排列的十分整齊。帆新還沒落下去的冷汗一下子又冒了出來,嚇了他又一跳。這裏住戶都少,怎麽站了那麽多人,難道真是見了鬼,進了迷魂陣。現在他的前邊是站立的隊列,後邊是墳山,無處可躲,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冷靜,緊張和忙亂隻會添亂。他不管後麵,矮下身,仔細觀察那些兵馬俑陣。其實很多時候,人都是因為緊張把自己誤導了,帆新現在才發現,那些隊列其實一動不動,甚至連動的意向也沒有。他恍然大明白,那些不是石人,就是土人,或者是稻草人,隻是嚇唬鳥的假人,想到這裏,他突然暗笑自己簡直比鳥還笨。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聰明複雜起來無與倫比,可要是笨起來,簡直和白癡差不多。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一手握著短刀,一手提著木棍,重新站了起來,警惕而自信地向山下走去。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到了近前才看出來,那俑陣其實都是假人,更可氣的是,那隻是一些山上滾下來的大石頭,被人上麵戴上了雜草,遠處看著就象一頂大帽子,看來人的童心始終是存在的。這片石俑陣麵積很大,帆新幾乎一直走在裏麵,他不知道別人從遠處看,會不會把自己也當成石俑中的一分子。可是走了半天,也沒看到人,隻有自己的影子為伴,現在終於有了這麽多石俑為伴,帆新反倒覺得安心了好多,如同走在大街上的人群裏一般。

帆新第一次感覺到夜路走起來和白天不同,白天的路他走過無數次了,尤其是一個人走在大山裏,看到周圍都是高入雲端的石山,自己走在其中,就如同一隻無能為力的小螞蟻,連老鼠都不如,他不能鑽透任何大山,走來走去都能走出絕望的感覺。人就象被群山和江河關起來,供觀賞的動物,而夜晚隻有你在看,隻有你是睜著眼睛的,萬物都睡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帆新早告別了那群嚇了他一跳,又陪了他半天的俑陣,現在又到山腳了,他覺得口幹舌燥,嗓子簡直要冒煙了,連唾液都沒了。隻能張口吞空氣,咽下的冷氣都覺得幹燥。帆新隱隱約約看到山上有一條路,很模糊,再往下看,有一帶亮亮的白帶,憑帆新的直覺,那裏應該是一條河,他一陣欣喜,來不及多想,開始快步向那片亮衝過去,就如同黑暗中找到了生命的曙光,他幾乎是不顧一切。

果然,帆新看到的是一條溪流,溪流的旁邊長滿了雜草。帆新實在是太渴了,他踩著爛泥,不管不顧地到了水邊,蹲在那裏,一下子看到了水中自己模糊的影子。他不管水是否能喝,隻要解渴就行。他用手撥開水麵上的雜草,捧起水就往嘴裏倒,可水一到口裏,苦不堪言。他皺了皺眉,不知道是水本身的苦,還是被汙染的苦。但人渴的時候,不喝還好,一喝反倒把渴蟲招了出來,還是想喝,好象不喝就活不了了一樣。他隻能又捧起水,一口一口地往下灌,直到實在不想喝了,也喝不下去了,才停住,又給瓶子裏灌滿了水,才站起來。他突然晃了一下,耳朵裏聽到了奇怪的聲音,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黑影,越來越大,幾乎把他壓在身下。帆新趕緊從腰間抽出短刀,不顧一切地刺過去。

帆新失去了知覺,他不知道後來是怎麽走的,一點記憶都沒有,就象是喝醉了酒一樣,隻是無意識地走。天亮了以後他才走進棋盤鎮,那時他已經不成樣子,象個落湯雞,象個乞丐,他掏出自己的手機,就是打不開,手機一點電都沒了,他迷迷糊糊搖搖晃晃衝到一個電話亭,迫不及待地撥著章滕的電話,他心裏知道,可手上沒勁,怎麽也撥不出去。

帆新再次有感覺的時候,已經躺在了章滕家的床上。太陽從窗口照射進來,象無數條金線。一年沒見到的自己所愛的章滕、一個臉膛黝黑壯實的男人,一個不大的孩子正圍著他。帆新一隻手臂抱著他,嘴離他很近,能感到她的溫度,她叫著:帆新!帆新!帆新看到章滕的時候,陽光正從他的後邊透過來,仿佛把章滕都照的透明了,閃著光,玉女一般。帆新想說什麽,喉嚨動了動,沒說出來,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