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悠——
門被打開了。
先進來的是一個穿著古怪的年輕男子,後麵緊跟著一個一身白袍的老者,手裏還提著一個畫著大紅叉叉的銀白色箱子。
“嗨,小姐,你醒了?”年輕男子對我笑笑,他笑得那麼燦爛,我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他對著茫然的我聳聳肩膀,又轉頭看向身後的老者,繼續說些我聽不懂得語言。
“程叔叔,麻煩你了,本來想讓你來鑒定一下她是活人還是死人的,現在看來,不用了。”
“還是檢查一下她的身體吧,我看她的臉色不太好,況且,聽說你撿到她的時候,她的穿著很奇怪,我怕她有什麼傳染病。”
“也好。”男子神經兮兮地一笑,“說不定是從哪部武俠小說裏穿越過來的呢。”
老者一皺眉,“嘉嶽,你父親說得沒錯,你確實已經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俗氣小說搞壞了腦筋!”
男子挑挑眉頭,“程叔叔,你怎麼就不信我的話呢,我又不是沒給你看過她以前的那身衣服,我又不是沒學過曆史,至少中國古代可沒有那樣的衣服,嘿嘿,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上古時代飄來的不腐之身呢,沒想到是個活人。”
“以後別自己開遊艇到深海灣去了,你今天撿來個活人,那明天還能撿到什麼?”
“說不定就是什麼上古時代的神兵利器,來隻數碼寶貝也不錯,哈哈!”男子笑著看向我,友好地伸出手,“你好,我叫陳嘉嶽,方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然後搖了搖頭,“這是哪裏?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我看到他的臉上也彌漫上迷茫,確信他一定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喂,你不是中國人嗎?你說的是哪國語啊?印度語?韓語?日語?”男子無奈地聳聳肩膀,指指自己,道:“陳,嘉,嶽!”
我皺著眉頭,小聲努力地重複著,“陳……嘉……嶽……”
男子指著自己,笑著點了點頭,我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又指指我,我指著自己,笑道:“泰思。”
“你叫,泰思嗎?”我聽見他叫到我的名字,就點了點頭。
後來,我就暫住在了他的家裏,他天天來教我說話,漸漸地,我知道了透明的屏障叫玻璃,會顯影像的黑板子叫電視,他還教我開遊艇,速度真的很快。
在他百無聊賴之際,尤其是大學裏的課程又沒通過的時候,他也會漫不經心地在自己房間裏扔飛鏢,我笑他扔得不準,然後我拿起一把,逐次從指間飛出,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先前刺上靶的飛鏢,就被後中的劈成兩半,最後,所有的飛鏢竟都落在中心那一點。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晚上,我都會從天窗爬到房頂上,撫著自己的肚子望向海的盡頭,嘉嶽有時也會跟著笨手笨腳的爬上來,他問我來自哪裏,我用悠遠的家鄉話告訴他:黑珥饒。
“那其他人呢?”男孩問。
我笑著搖了搖頭,“我也讓你們爺爺去找過他們,可是,都沒有下落了。後來,我產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孩,你們爺爺對他是萬分的寵愛,我向他講述了我在黑珥繞的故事,他說,他大概就是巴奈特保佑給我的那份一輩子的幸福,於是我就衝到海灘上,我對著天喊啊:巴奈特,我收到了你給我的祝福,我們的孩子很健康,也很漂亮,我現在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奶奶……嗚嗚……我想哭。”小女孩抹抹眼睛,我推推兩個孩子,用假裝嚴厲的口吻道:“哭什麼哭,想哭,就到被窩裏哭去。”
兩個孩子終於手牽著手去睡覺了,我關上客廳的燈,蹣跚著走到窗前,看著燈紅酒綠的城市,慢慢閉上眼睛,巴奈特,明天我就可以,回家看看了。
“臭小子丫頭們,快上車了,哎,扶好奶奶!”中年男子笑著揮揮手,我坐在後車座中間,一手樓一個小孩子,黑色轎車緩緩開動,賢惠的兒媳婦拋給小孩子一人一個果凍,他們興高采烈地吃起來,兒媳婦笑著想看向我,“媽,這一途可挺遠的,您一定注意著身子,有什麼不舒服,趕緊跟我們說,別憋著。”
“這話說得,我還沒到那種走不動路的地步。”
“就是,媽身體好著呢!”中年男子一邊開著車,一邊笑道,“我聽說黑珥饒那邊空氣好得很,帶著媽去,正好買下塊地來,建座別墅,給咱媽養老。”
我歎息著點點頭,“等你們那別墅建起來,恐怕空氣也就不好了。”
“媽,這話不能這麼說,我聽說這次政府要拍賣挺大一塊地方的,咱也好好投資投資。”兒媳婦笑道,“媽,去了以後啊,你也幫忙給參謀參謀啊。”
“參謀什麼!”中年男子大笑,“就讓我媽選!媽,你知道嗎,自打兒黑珥饒被發現到被開發這三年來,我就一直關注著那地方的動態,一看那就是個大的潛力股啊,就等它對外開放的這一天了。”
“用你說嘛,我在網上給媽看了那個地方的照片了,媽直說好看呢,對不?”
“從電腦上看的,總不及去親自瞧一瞧讓人更能感到溫暖。”我淺笑,男孩兒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母親,道:“用你給奶奶看嗎,那是奶奶的家鄉!”
“去,不懂別瞎說,”兒媳婦瞥了男孩兒一眼,“住在那裏的都是些野蠻人,你奶奶是野蠻人嗎?”
男孩兒委屈地看著我,我摸摸他的腦袋,笑道:“奶奶是野蠻人的時候,你父母都還沒有出世,現在,我已經被你爺爺感化成文明人了,不用舞刀弄劍,也快把自己原來的模樣忘記了。”
“媽——”兒媳婦喚我一聲,我索性不再多說,塵封了四十年的記憶現在說出口,大概也隻有小孩子會相信吧。
一路上都很沉默。
等上了船,男孩兒和女孩兒興致勃勃地向自己的父母複述著昨晚我給他們講的故事,刪刪減減,添添改改,畢竟是孩子,情感容易被大人左右,我覺得好的,他們就把他吹的天花亂墜,我隨便道句討厭的話,他們就恨得直跺腳。
後來,同行的幾個人也湊上來聽,繼而冷嘲熱諷地談笑起來。
我坐在窗前,靜靜品著手中的熱茶,阿諾德說過,在阿諾德城裏,我隻喝茶。所以即使到了文明世界,我也沒喝過咖啡。
“媽——”
我抬起頭,看著兒子表情糾結地拉開我身邊的凳子坐了下來,“媽,我知道你善於挖掘孩子的想象能力,不過以後給他們講故事的時候,別把自己也講進去了,說得和真的似的。”
“知道了。”我看著手中的茶杯,晃一晃,激起幾片漣漪,抬手,慢慢飲盡,少了當年的豪邁與熱情,我的故事,在所謂的文明人的眼中,都是謬論和童話。
因為都市的忙碌,早已暗淡了那顆可以體驗生活的心,就連勾心鬥角都會覺得累。
登上黑珥饒的土地,我看到當地的土著人在土搭的台子上載歌載舞,歡迎我們的到來,這時,一個年輕的文明女子向我們走過來,然後友好地伸出手,“陳先生您好,我是您這次黑珥饒之旅的向導王小姐,祝您此次旅途愉快。”
“您好。”兒子和她握握手,孫子孫女也有禮貌地異口同聲道:“阿姨好!”
於是我們一行人便上了觀光車,路過沿途,或是草原,或是森林,兒媳婦拿相機拍了又拍,小男孩高興地在車上揮著手,“奶奶,這裏和你說的一樣美!”
“坐好了,別摔下去!”中年的兒子抱住我的小孫子,我衝他們一笑,繼續看車外的風景,的確比喧囂的世界美好多,隻可惜少了記憶中的馬蹄聲,多了劃開在草地間的幾行車印。
車停時,我看向土城牆上的大牌子,傲特斯旦汀城。
原來已經到這裏了。
王小姐熱心地為我們講解,這是當地土著人的聚居地,政府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些固執的野蠻人都集中到這裏,其他的地方,都是要被開發掉的。
我們圍坐在一張木桌前,土著居民為我們斟上美酒,為首的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用別扭的漢語道:“這是我們的土著酒,很香,你們嚐嚐。”
兒子笑著在她的手裏塞了一張鈔票,然後推推我麵前的酒杯,道:“我母親不喝酒,麻煩您給換一杯茶。”
女人不知所以然地皺皺眉頭,王小姐笑著告訴兒子,這些人聽不懂漢語,我擺擺手,把那女人招呼過來,用記憶中最地道的家鄉話道:“麻煩幫我換一杯清茶吧,方便來一杯百香茶嗎?”
女人頗感驚訝地看著我,久久,才抱歉地搖了搖頭,“茶地……已經被破壞了,清心茶可以嗎?”
我點點頭,向她表示感謝,一會兒,那女人就端來幾杯熱茶。
兒子和王小姐都頗感驚愕地看著我,久久,王小姐才道:“陳女士,您剛才……跟他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品一口茶香,真的已經很久沒有喝到過這麼地道的家鄉茶了,離開故鄉這麼久,才感覺到故鄉是什麼味道的,哪怕有再多痛再多苦,卻終究是最難以忘懷的。
我起身,對那一行人微微一笑,“我到處走走,你們先聊。”
“陳女士……”王小姐站起來把我攔下,道:“您還是別亂走了,這是那些野蠻人的聚居地,他們對文明人的仇恨可不淺,萬一您有個什麼意外,我們也擔當不起……”
“哦,這樣啊。”我無奈一笑,還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我看看王小姐,笑道,“我看方才給我送茶的那個女子穿著華麗,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王小姐聽罷,咧嘴一笑,“她是這裏領主的女兒。陳女士,這種問題您問我就好了,我是你們的向導,這些我都知道的。”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最多也就知道黑珥饒被發現的三年以來的事情——也罷……”我歎口氣,繼續道,“現在誰是這裏的領主?”
王小姐表情有點難看,久久,才勉強一笑,“一會兒他出來我給你指指好了,他叫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懂黑珥饒的語言,當然其他的向導也不懂,就算是語言學家會的也不多,黑珥饒的語言很奇怪,音節很單調,意思卻很多,不好學。”
“那我還是問問別人吧。”我再次準備起身,王小姐為難地攔下我,這時,那個送水的女人又來了,在我們的桌子上擺上水果,她剛準備離開,我就把她攔下。
女人看著我,微笑著用蹩腳的漢語道:“還有什麼事情嗎?”
我點點頭,用家鄉話道:“請問,方便告訴我現在黑珥饒領主的名字嗎?”
女人很不自在地看著一身文明世界裝扮的我,想了想,才道:“家父,蠻夫法蘭克。”
“是蠻夫?”我鬆開拉住她的手,自嘲地一笑,“我以為會是哈倫。”
女人有些驚愕地看著我,久久,道:“我們的上一任領主是哈倫大人,兩年前,他已經去世了。”
“他死了?”也不知為何,聽到這話的時候心裏竟然會在一刹那間充滿悲傷,原來他已經死了,也是,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這個年齡在黑珥饒也算是高壽了吧,隻是兩年,隻是短短的兩年,我竟然錯過了與他最後頂嘴的機會——或者再見麵的時候,也就不會頂嘴了吧。
女人看著一臉哀傷的我,行一個禮準備退下,我拉住她,道:“我想見見你的父親,可以嗎?”
女人想想,才輕輕行禮,“我去請他過來。”
“麻煩了。”看著女人慢慢走遠,我惆悵地歎了口氣。
小女孩看著我,茫然地撓撓頭,“奶奶,你剛才跟那個阿姨都說了些什麼呀,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
“沒什麼,我就是請她,一會兒幫我把領主叫過來。”
“那,黑珥饒統一了嗎?是北方勝了,還是東方勝了?”小男孩吞下嘴中的瓜果,興奮地道。
我品一口茶,咽下憂傷的苦澀,“應該是東方吧。”
王小姐在一邊尷尬地笑笑,兒子也不滿地看了我幾眼,才轉頭看向王小姐,“小姐,我們能看看黑珥饒的規劃圖嗎?”
“哦,當然,你看我,差點把正事忘了。”王小姐微笑,如釋重負般地從手中的檔案夾中抽出一張大地圖,鄭重其事地鋪在桌子上,“這就是黑珥饒的全貌圖,藍色區域是湖泊和河流,這樣的符號表示山脈,這邊是丘陵,綠色區域是政府準備保留下來做科研的生態區,灰色區域是當地土著的聚居地和以後的旅遊渡假區,剩下的紅色區域就是拍賣區了。”
我看著規劃圖,不禁皺起眉頭,“隻有這一點地方有土著居民嗎?別的地方呢?”
“別地的土著就很少了,哪天在荒郊野外遇見一兩個也不是不可能,經過政府協調,大多數野蠻人都已經遷過來了。”
我歎口氣,道:“他們怎麼會這麼輕易就離開自己的領土,那些城池的廢墟,恐怕堆在一起,也能堆成一座大山了。”
王小姐微笑道:“陳女士,大多數土著人的建築我們還是提倡保留的,別看這裏的人還處在低級階段,但是他們的建築一樣有很牢的地基和骨架結構,當然,至於最終的保留與否,還是取決於最後的買家的。”
“哦,”我點點頭,“也就是說,最後我們拍下來的應該是一座座城池吧。”
王小姐點點頭,“城堡和城堡的周邊地區。”
兒子若有所思地支起胳膊,點點地圖,道:“所有的城堡都是一個起價?”
“當然不是。”王小姐又抽出一遝文件,“根據各個城堡的地理位置,大小和完整程度,每個城堡都有自己的起價,這是每個城堡的報價表,附帶城堡的各類信息和圖片,如果陳先生看中哪個,我可以帶你們過去看看。”
我湊過去瞧瞧,兒子轉頭問我有沒有喜歡的,我翻過每個城堡的照片,大多數城堡都損毀得很厲害,根本就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個怎麼樣?既靠山,又靠水。”兒媳婦指著給我看看,我搖了搖頭。
“有沒有哪個城堡,帶著一片草原?”小男孩瞪大眼睛,我摸摸他的腦袋,兒媳婦笑道,“聽你奶奶的故事聽多了吧,快回回神,回到現實來。”
男孩子不滿地嘟嘟小嘴,剛想說什麼,就看到一邊行來一行土著居民,王小姐直起身子,然後指指被女人攙扶著的那個老人,道:“喏,那就是黑珥饒的領主。”
我看著那個雙鬢斑白的老人,慢慢起身。
女人先到我麵前,跟我行了行禮,“這就是家父。”
我點點頭,向蠻夫法蘭克回了一個黑珥饒的禮,蠻夫法蘭克詫異地看著我,我的淚水卻已盈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久久,才小聲道:“別來無恙。”
“您是……”蠻夫法蘭克看著我,我搖了搖頭,“一個東岸的叛徒,我叫泰思。”
“大小姐?大小姐!”蠻夫法蘭克的眼中閃動著激動,他顫顫巍巍地走上前,抓住我的手,我向他點了點頭,他立刻流著眼淚跪在了我麵前,“大小姐,你真的是大小姐!大小姐啊,你怎麼才回來!”
見到領主跪了下來,身後的人也都紛紛跪下,我皺著眉頭看向蠻夫法蘭克,上前扶他起來,“別這樣,有什麼話起來說,起來說……”
“大小姐,哈倫大人千盼萬盼,總算把你盼回來啦,大小姐啊,你這次是真的誤會哈倫大人了!”
“有什麼話起來說。”我扶著蠻夫法蘭克,他流淚滿麵地搖了搖頭,“大小姐,你真的誤會哈倫大人了,那天他在阿諾德城給你的那一盒銀針,上麵塗得隻是加大劑量的麻醉散,那不是銀鳩,他隻是害怕失去你,他並沒有想取誰的性命啊,大小姐,哈倫大人若是真有殺巴奈特的心,怎麼可能給他出傲特斯旦汀城的機會,大小姐,你怎麼就不能相信哈倫大人一回,他做的一切,真的都是為了你……”
“你說什麼……”扶著蠻夫法蘭克的手也開始顫動,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呢!那不是銀鳩,那真的不是銀鳩嗎?我看著他,不自覺淚也流下,“那巴奈特呢,那巴奈特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也走了。”蠻夫法蘭克心痛地閉閉眼睛,“他醒過來的時候,知道你出了海,就不顧反對地也撐船離開了,巴奈特走時,哈倫大人跟他說,一定要把他的女兒找回來,到時候,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飯,如果你喜歡,就收拾行囊去過百姓的日子……可是哈倫大人天天到海邊等著你們歸來,一年又一年,卻沒有盼到你們回來的那一刻……”
我向後退幾步,腿一軟,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真的……嗎?”
“以前我也覺得哈倫大人待人太苛刻了,現在我也有了孩子,這才真正體會到作為家長的那一顆心啊……”蠻夫法蘭克趴在地上,向天空行了一記大禮,“哈倫大人,神明保佑,大小姐回來了,哈倫大人你看到了嗎,大小姐她回來了。”
女人過去把自己的父親扶起來,然後目光憂鬱地看向我,我搖了搖頭,道:“蠻夫,你帶我去哈倫的墳上看看吧,我也跟他,道一聲平安。”
蠻夫法蘭克點點頭,讓身後的勇士開路,我看向差異至極的兒子,輕輕拍拍他,“一起去吧,去看看我父親。”
“你父親?”兒子驚愕地看著我,我抹抹眼角的淚,沒再多說什麼。你也應該明白了,我是個野蠻人,地地道道的野蠻人,這並不是我寂寞的自嘲和玩笑。
哈倫的墳在一個小山丘上——他和我的母親合葬在一起。
蠻夫法蘭克告訴我,我父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在我母親死後親耳聽我喚他一聲父親,就算是當初巴奈特離開的時候,哈倫也讓他叫自己一聲爹,而巴奈特隻是沉重的丟下一句“我配不上”就上了船,再也沒有回頭。哈倫說,不是他配不上,而是自己擔不起,我們之所以不肯稱他父親,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沒有原諒他,他說他罪大惡極,活該得不到自己孩子的承認,但他還是向往,有一天,一切的罪孽都可以被救贖。
蠻夫法蘭克又流了淚,抹一把,跪倒在哈倫的墳前,“哈倫大人,我把泰思大小姐給您帶來了,她還帶來了您的孫子,曾孫子,曾孫女,您老在天之靈,也可以安息了。”
我抱住那冰冷的墓碑,悲痛欲絕地喊出了四十六年未曾出口的家鄉話——父親。
“媽,您喝點水。”因為各種事的耽擱,到了晚上,我們隻得借宿在黑珥饒島上的小旅店裏,兒子給我倒了杯水,決定次日陪我一同去看看那座讓我日思夜想的巴奈特城。
“媽,這些事您怎麼不早說呢,您說了,兒子我十年前就有能力帶您回來……”兒子歎口氣,我漫不經心地搖了搖手,“你也看到了,文明人的侵入隻給這裏帶來了災難……其實這些事我本不想跟你提的,聽說你要來黑珥饒投資,我就想來看一眼罷了,沒想到,會給你們添這麼多麻煩。”
“媽,您看您這話說的!”兒子撇撇嘴,“我父親去得早,您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也沒有能談談心的人在身邊,有些話憋在心裏多難受。”
“不是和陽陽他們說了嘛,其實,忘了也就忘了,這麼多年了,我不也這麼過來了嗎。隻是你和你父親長得真像,我總是……”淚意又湧上心頭,索性不再多說,我什麼時候能不為自己的衝動懊悔,如果當初沒有離開,是不是生活會變得非常美好。
可是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媽,我……”
“其實這麼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我把你生在都市裏,讓你受到好的教育,學文明的東西,接管了嘉嶽的公司,成了備受尊敬的總裁,你也算享了福。如果當初你生在黑珥饒,現在,你一定也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野蠻人。”
“我不是我爸親生的孩子……”兒子看著我,繼而回過泛紅的眸子,“怪不得以前我的祖父祖母都不喜歡我……”
“也怪不得他們。”我歎口氣,“哪個父母都不希望自己優秀的兒子從外麵撿了個野種回家當寶貝供著,隻是多傲,你得到的父母的愛,並不比其他孩子少,你想要什麼,我都盡可能滿足你,我知道,我給你製定再多的計劃也是沒用的,隻有你自己想要的,才是你最喜歡的東西,也是你最需要的東西。”我揉揉額頭,勉強一笑,“好了多傲,時間也不早了,你去哄陽陽他們睡覺吧,我也要休息了,奔波了這麼久,也疲了。”
我揮揮手,讓兒子去照顧孩子了,我倒在床上,淚水又忍不住滑下了眼角。
巴奈特,對不起。
第二日,在蠻夫法蘭克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巴奈特城。
老遠就可以看到城門上的三個鏗鏘有力的大字,王小姐清清嗓子,“你們看城門上的金色條紋,那就是黑珥饒的文字。最後麵的那個字呢,據權威人士考證,應該相當於現代漢語的‘城’字,至於前麵的兩個字,根據史學家們與當地居民的溝通,初步認定那應該就是這座城堡的第一位城主的名字。”
“是巴奈特嗎?奶奶,這就是巴奈特城嗎?”男孩絲毫不理會王小姐的介紹,笑著問我,我向他點點頭,又抱歉地看向尷尬的王小姐,於是成功地換回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扶著熟悉的城牆走進城內,這在文明世界中充其量算得上是一個規模較大的小區,可是我一步一步走過失去往日繁華的街道,卻覺得似乎再也走不到盡頭。
那座宏偉的議事廳,依舊屹立在安靜而陳舊的店鋪之外,我走上議事廳旁那條長長的石廊,兩邊的花草已枯。
庭中的老槐樹還在,想想當初那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就是倚在這個地方,輕輕呢喃著,“因為——我喜歡你……”
背靠著他靠過的地方,那樹幹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溫度,在心裏回答,我也愛你。
隻是不知,你還能不能聽見。
蠻夫法蘭克踱步到我身邊,道:“泰思,在哈倫大人去世前,這座城和以前一樣繁華,他派了專人來嗬護院子裏的花草,哈倫大人說,這些花,都是你小時候的傑作,還有院子後麵的那一大片草原,哈倫大人說,你小時候特別喜歡讓赫伯特帶你到那裏騎馬。”
“草原?這後麵……不是關押俘虜的禁地嗎?”我看向蠻夫法蘭克,蠻夫法蘭克低下頭,重重歎息,“我們也是等巴奈特走了才知道,巴奈特從來就沒有抓過什麼俘虜,他戰勝綁來的勇士,大多都勸服留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效力,不願輔佐他的,他一概都放回去了……”
“原來巴奈特城的有進無出是指這個……怪難當初班傑明也會說他是個好人。”我起身,快步向後院走去,一個矮矮的山坡後麵,是一大片荒蕪的草原。
“哈倫大人還說,當初巴奈特不肯去東岸的原因,也是為了這片草原,當時你離開的時候,叮囑他要照顧好這裏,他就真的留在這裏七年,他偶爾向兩岸的邊界發發牢騷,但是仔細回味起來,他到底沒有真的把葛蘭怎麼樣。當初哈倫大人急著設圈套抓他,也是因為得知你和他走得很近,他怕你會出什麼危險……泰思大小姐,哈倫大人當初讓你來北岸,真的隻是為了緩解你的頭疼,可是哈倫大人畢竟也礙於麵子,所以才會安排給你一個莫須有的差事,但是他從來都沒有讓你做他的棋子的意思,他希望你有自己的主見,因為你從小就是個盛氣淩人的孩子,他想等他鞏固好天下以後,就推你做黑珥饒史上的第一任女領主……”
“也許是太過於溺愛吧,才會小心翼翼到傷害別人甚至自己的地步。也怪我不好,那麼大的人了,除了和他賭氣和他吵架以外,再不願有其他多餘的溝通,如果當時能找個機會,像現在一樣冷靜地把話說清楚,也許一切都會好。”
“這個結局已經很不錯了。”蠻夫法蘭克笑笑,風起了,吹亂了我們斑白的頭發,是啊,這個結局已經很不錯了,彼此罪惡的心都得到原諒,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相聚在一起,神明世界的日子應該更美,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去做生前沒有做完的事。
家,我回來了。
從此不再離開,就像這無言的城池,隻要還矗立在這片土地上,我,就並不孤單。
在明亮的書房裏翻著報紙,兒子敲門進來,我連忙摘下老花鏡,緊張地問:“多傲,怎麼樣呢?十二號城拍下來了沒?”
兒子故作一副難過至極的樣子來,沉重地搖了搖頭,“沒有,但是我拍下了七號城。”
我失望地點了點頭,兒子望向默不作聲的我,突然笑了起來,我看向他,生氣地皺了皺眉頭,“你是不是騙我?”
兒子一挑眉,“我怎麼敢騙母親大人您呢!我真的沒有拍下十二號城。我隻是奇怪,母親您為什麼不問問我七號城叫什麼呢?”
“你什麼都不知道,問了也白問……”我歎口氣,“七號就七號吧,陽陽的生日就是七號,挺好的。”
兒子笑眯眯地坐到我身旁,從文件夾裏抽出一遝文件,悠閑地翹起二郎腿,“我在拍賣會上,遇見一個霸道的老男人,我們拍十二號城的時候,他怎麼就是不肯讓步,我跟他說我母親對這個城有特殊的感情,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的。”
“他說,七號城一樣可以讓你母親尋找到回憶,沒必要跟他在這裏較真兒。”
“然後你就信了?”
“他跟我說了七號城的名字,我好像聽陽陽跟我說過,所以我就拍了下來。”
“七號城叫什麼。”
兒子收起文件,又是秀眉一挑,“想知道了?”
“別繞圈子!”
我有點急,其實要發生的事情,我也已經大約估計到了,可是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兒子看著我,咧咧嘴,“伊諾克,可有印象?”
我站起身子,愣在那裏,兒子大笑起來,“他原話是這麼說的,讓你的母親回到她自己的領地,他讓媽擔心了這麼多年,理應一個人守著草原靜靜思過。”
兒子看著我,也輕輕起身,握住我的手,“媽,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您不信,可以親自到樓下找那個男人對峙。”
他在樓下?
我望著兒子誠懇的眼睛,然後瘋狂地衝出房間,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客廳裏,滿頭銀發的男子背對著我正若無其事地喝著茶,聽到腳步聲,他側頭看向我,半個左臉還是依然被燒焦的痕跡所覆。
男人起身,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陳女士,幸會。聽你的兒子說,您十分想獲得十二號城,不過經過我與陳先生的最終商定,十二號城還是歸我所有。”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男人笑開,繼而又用更流利的黑珥饒語道:“泰思,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樣這麼容易激動。”
眼淚流下來,我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巴奈特,巴奈特!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