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土改(3 / 3)

“老大娘子”喜滋滋地望著琪霏手舞足蹈地唱著進了房間,自己也匆匆忙忙地上街去了。

今天是個集日,街市上到處都是趕集的人們。靠近舊街道的入口處,卻有一幫熟人圍著個地攤,“老大娘子”與熟人們打著招呼湊了上去。原來,這幫熟人都與“老大娘子”一樣,都有眼睫毛內翻的毛病。也許是上年紀了,眼皮子過於鬆馳的原因,睫毛老是會蹭著眼珠子,怪難受的,平日裏也常用鑷子一根一根地鉗掉,麻煩不用說,關健是內翻的睫毛被鉗掉了,可是新的又長出來了,周而複始地也真叫人難受。大家夥兒便讓這“土郎中”動起手術來:在上眼皮割上一道口子,刀口愈合後便能將鬆馳的眼皮稍微拉緊點,自然睫毛也會外翻而遠離眼珠子了。反正都上年紀了,也就不管它美醜了。

大家的想法是好的。可“動手術”是得先打麻藥的,“土郎中”便象模象樣的給人們打起“麻藥”來了。不想,這“麻藥”一注入眼部的肌肉,一個個便都有了反應,卻是脹痛、嘔吐,且越來越厲害。

當即,自知惹了大麻煩的“土郎中”嚇得東躲西藏,卻被良振、琪霏兄弟倆揪了回來。畢竟人命關天哪!“土郎中”嚇得跪倒在地,一個勁地解釋著,說因一時不慎而將充打火機的汽油誤當成麻藥了!還要將手表留下當作賠償。

“老大娘子”見“土郎中”可憐,說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也是被生活所迫,便要良振、琪霏兄弟倆放了他。“土郎中”感激不盡,還聲稱要認“老大娘子”作幹娘。

這個“幹兒子”走後就再也沒露麵了,倒是“老大娘子”的腦袋越來越腫脹了,身體也越來越難受了。良振兄弟倆見勢不妙,便趕忙用睡椅抬著母親,乘火車去了縣城的妹妹玉荷家。

玉荷在風力口念完初中一年級的上學期後,因家庭經濟困難而不得不輟學回家參加勞動,不久,經人介紹作媒而出嫁了。玉荷生下長女後,也曾考入省城的職工技校,後因機構精簡而回了家。小家庭也是幾經輾轉而遷到了縣城。

一下火車,良振兄弟倆便抬著母親直奔玉荷家。

“玉荷,你做的好事!”一進門,琪霏便沒好氣地對玉荷說道。

“哥哥,我做的什麼好事?”玉荷望著頭腫得老大、哼哼哈哈叫喚著的母親,很是納悶。

原來,前幾天玉荷回家探望母親,照例給了母親幾塊錢的生活費。現在好了,母親竟把女兒給的生活費買了一場大禍。琪霏卻也責怪起玉荷來了。

玉荷被弄得莫名其妙,見母親病情嚴重,也深知兄長生活緊張,便趕緊向母親、兄長賠不是,並與丈夫、兄長一道,將母親送進縣醫院進行搶救。

經過搶救,“老大娘子”總算闖過了“鬼門關”。玉荷便留母親在自家住了幾天。母親難得這麼清閑,玉荷前後侍候著母親。

“玉荷啊,聽說考芸也在縣城。你們見過麵嗎?”初愈的“老大娘子”關切地向玉荷問道。

考芸是玉荷的同學,也是從小的夥伴,其實她的名字叫巧芸,隻是大家都習慣把“巧”字念成“考”字。

“媽,我早就知道考芸也在這縣城,隻是不知道她的具體住址和工作單位。我都找過她幾次了。”

玉荷默默地沉思著,迷茫的眼神中浮現出了巧芸妹妹那巧如雲霞般的身影,婉爾一笑時跳動在下巴上的那顆小黑痣……

母親的詢問令玉荷感慨萬千——

巧芸家也是在下灣村,小學時與玉荷一直是同班同學,兩人親如姐妹。上學的時候,兩人在一塊兒,周末的時候兩人也常與同學們一道,幫助村裏的孤寡家庭打掃衛生。當時提倡“新事新辦”,有些家中要辦喜事的便會來學校聯係,由校方派出“腰鼓隊”去迎接新娘子。姐妹倆都是文藝宣傳積極分子,也都是校“腰鼓隊”的成員。農民收割後,學校組織學生去撿拾掉在田裏的稻穗,姐妹倆都很積極,玉荷還是“拾稻穗能手”,當拿到學校獎勵的筆記本時,巧芸真為玉荷高興,說玉荷姐為姐妹們爭了光。小學畢業時,適逢風力口興辦初中,校方希望將更多的小學畢業生輸送給新辦的初中。經校方決定,巧芸報考縣師範,玉荷卻隻能報考初中,說玉荷最有條件念初中,因為她家中有兩位“戰士”兄長,當時人們把農村建設中的年輕骨幹稱為“光榮的戰士”。玉荷很清楚自家的條件,兩個“戰士”兄長中,琪霏被抽調去建設“贛撫平原水利工程”,家裏給他送飯時常常是送甘蔗,用甘蔗當飯的;良振被抽調去搞路橋基本建設,盡管他沒上過一天學,卻是聰明好學地在工作中學文化,學技術,就連當初學裁縫時學到的本領也派上了用場,有些縣辦企業也請他去做師傅。兩位“戰士”兄長離家較遠時,他們的住宿由地方政府或相關部門安排,每月也隻有少量的零用錢,且兩位兄長都已成家,各有各的家庭負擔。盡管玉荷竭力向校方解釋,希望能被調整去報考師範,但最終還是未能如願。

玉荷與巧芸都是很用功的,學習成績也不錯,但如果兩人都考上了,也就意味著從此姐妹倆得分手了。

“玉荷姐,要是我們倆都考上了,怎麼辦?”年紀略小的巧芸很是擔心。

“考芸,要是我們倆都考上了,就都不去念書!”玉荷頗有點倔。

姐妹倆商量好了。後來,姐妹倆分別考上了初中和師範,卻都不願麵臨分手的境況……

沒過幾天,巧芸便來找玉荷姐訴說苦衷了。原來,巧芸考上師範後,不希望與玉荷姐分開,便鬧著不去縣裏念師範,而當時學生的報考方向是由校方和鎮裏商量決定的,國家的經濟條件非常有限,務必多方兼顧,基層部門的工作也格外細致。巧芸不願去念師範,校方和鎮裏都盡量做說服工作,但仍無濟於事。巧芸的父親在鎮上的飲食店工作,鎮裏的領導無奈之下,隻好如此這般地唬弄巧芸了。

“玉荷姐,鎮裏的領導說我已考上了師範,如果不去的話,我爹就得失業回家了……”

玉荷隻好安慰巧芸妹妹。自己為了能繼續念書,又不得不在家爭取兄嫂的支持。

後來,姐妹倆隻好作別了。起初,兩人還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巧芸是家裏的獨女,家境較寬裕的她非常體諒玉荷姐,常常在信中夾上郵票,好讓玉荷姐回信時用上。玉荷在回信時所用的信封,都是將舊信封翻過來重新使用的。為了支持玉荷念書,減輕其兄嫂的負擔,“老大娘子”常外出幫人做家務、打雜。而對玉荷來說,如此艱難的學習生活也隻能勉強維持半個學期。玉荷僅念了初一上學期,便輟學回家了。

隨著各自的出嫁、工作,小家庭的遷徙,手足情份般的姐妹,聯係也給中斷了……

足履手提捂時曖,離處沉吟各自知!玉荷始終珍愛地保存著巧芸妹妹寄來的郵票,用那本映照過巧芸妹妹可愛臉龐的筆記本夾著。

——近在咫尺的姐妹倆,重逢時竟是在“六月寒冬”的十年浩劫中!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母女倆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盡管“老大娘子”已經出院了,但受傷的右眼仍舊蒙著紗布,醫生說她這隻眼睛會失明的。

玉荷望著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媽,身體才好的,就在我這兒多住幾天吧。過些時候我陪媽一起回家。”

“不啦,不啦。你這兒事也挺多的。”“老大娘子”一個勁地說,“家裏還養了一些雞鴨,還種了些菜地,你哥嫂他們也忙,這些天都是他們照料的。我現在已經好了,得趕緊回去。”

“老大娘子”一邊說著,一邊摟著玉荷的長女,說她是菩薩撿回的一條命。當初,玉荷在省城念職工技校,便將出世不久的長女放在郊區的婆婆家照看著,自己每天十幾裏路的來回奔波。小家庭組建起來不容易,“老大娘子”對玉荷一家子甚是牽掛。有一天,“老大娘子”突然從風力口趕到省城,說菩薩托了夢給自己——玉荷的長女在受罪,都快不行了。果真,“老大娘子”見到玉荷的長女時,這個八個月大的女嬰竟餓得連頭都抬不起來。這麼不心疼孩子!“老大娘子”生氣地將外孫女抱回了風力口,並且幫她找了個奶媽,還給她取了個小名——米根。

現在好了,一家子總算有個安穩的窩了。“老大娘子”摟著懷中的孩子,喜滋滋地望著女兒、女婿。對於這個女婿,“老大娘子”頗為喜歡,人長得秀氣,也有幾分本分,技術更是出類拔萃!而對於女婿的身世,“老大娘子”也略為知曉:他本是出身在一個貧苦的家庭,家裏沒有田地,都是以駕船賣苦力為生的。他的外祖父是個有名的郎中,家境較寬裕,卻是慧眼識真金地將自己的“千金”嫁給一位精明強幹的貧民後生。童年時代,在外祖父身邊的生活是幸福的,但日寇的侵入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外祖父被日寇殺害了。他又回到父母身邊。家裏也租種一些地主的土地,卻飽嚐了地主的剝削和土匪的壓榨。回到家中的他在放牛時不慎受傷,因家貧無錢醫治而落下了殘疾。好在家中有位七叔在“中正大學”校辦工廠做工,家裏便托付七叔將他帶去學徒。尚未成年的他對知識格外渴求,僅有一年私塾學曆的卻常混入大學課堂“蹭課”,也該當他如此這般地“跳級求學”,講課的教員也從不嫌棄這位“編外學生”。如此地聰明好學卻也造就了一位優秀的工人技師……

“你七叔七嬸還好吧。”“老大娘子”笑著問女婿,幾位老人還蠻有交情的。

“媽,七叔七嬸都好。”

“你七嬸的弟弟找著了嗎?”

“唉,到哪去找哇。”女婿苦笑著說道。

玉荷的丈夫常去看望自己的七叔七嬸,在七叔家裏他同樣享受到了家庭的溫暖和親情。有一回,他與七嬸的弟弟在街上玩,碰巧遇上國民黨的兵正抓壯丁,被七叔瞧見,二話不說拉起他就逃。最後,他逃脫了,七嬸的弟弟卻被抓走了。傷心之極的七嬸與七叔大吵一頓,侄兒是人小舅子就不是人哪?這兵荒馬亂的哪兒找得著他……但玉荷的丈夫還是一如既往地得到了七叔七嬸的關愛,工作出色技術拔尖的倒也令七叔七嬸頗感快慰。都市的“風光”也令人迷戀,當初隻是為了能安排玉荷的工作才被調到縣城的廠子裏來的。但玉荷的工作一直未能得到安排,卻是竭力支持丈夫一如既往地在工作中挑著“大梁”。

“老大娘子”還是執意地回了家。當玉荷再次去風力口探望母親時,母親受傷的右眼的確已經失明了,而當初與母親同時接受“手術”的幾位卻已命喪黃泉!人們都說“老大娘子”的命真大!

從此,“老大娘子”的生活便是在“獨目的世界”裏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