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私了(2 / 3)

她接過傘,說,用得著,再過兩站才下車,還要走一大段路……

她要還物給人,故天天拎著那把傘。可都一個星期了,就是不見他的影子。真傻,當時幹嗎就不問問人家的姓名和住址?你的金口就那麼難開?她想。

這天,又下起雨來,她就撐著他的傘,又來到站牌下候車。她已不企盼再見到他。她想他大概不是走這條路的人,那天隻不過因辦事什麼的偶爾坐一次這路車罷了。

一是她心裏就湧上一縷惆悵,一縷空落來。

不想,這時一個人鑽進傘來,一直身把傘頂起。她抬頭,一陣驚喜。

是你?

是呀!

怎麼幾天不見?

出差啦!昨天才回來。

哦!你的傘……

你拿著不得啦!

車來了,兩人上車。

在車上,他們海闊天空,談得很投機。

他要下車了,她把傘遞給他。他擺擺手,指指窗外。——車窗外仍瀝瀝淅淅,雨未停。

這次,她依然未問及他的姓名和住址。但她不急了。因為反正來日方長,反正常一起坐一路車。留點餘韻、留點未知數會更增添一些情趣、增添一些浪漫……

“安白,我又看你來了。香港已回歸,我像回到了家裏,再沒有了身處異邦之感。安白,我將在每年這荔熟時節、這火紅的七月回來看你……”

荔枝園裏有個小土包,小土包上有個墳墓,墳墓前跪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古稀老人。兩串淚水從他眼底掛到腮邊,嘴裏喃呐著這些話語。

許久,老人要站起。但雙腿已跪麻。他身邊的人就上去扶起他。

“我們回去了吧?”扶他的人輕聲問道。

老人搖搖頭。

老人來到旁邊那棵老荔枝樹下,撫摸著那粗老的樹幹,心裏嘀咕道:“世事多滄桑,人去物猶在。”接著他在樹蔸邊坐下。

老人沒有就走的樣子,陪他來的市裏縣裏的人都疑惑不解。隻有當地的韋副鎮長知曉個中緣故,也理解他此時的心境。不過,他還是請老人向眾人講述他那個悲切的故事。

五十二年前,那天,農先宇在圩街上見到一筐熟紅的荔枝映照著一張熟紅的窈窕的臉蛋,就忍不住上前去買她的荔枝。他吃著荔枝卻心猿意馬,不知其味卻極讚味甜,又巧妙地極讚她人好人美。這樣就相識了。她叫韋安白。

後來他們就相戀了。

第二年,又是荔熟時節,安白約他到她家一棵荔枝樹下,就是現在他身邊這棵,摘下把荔枝給他,隨口唱出一支山歌:

剝開外皮吃裏肉哎,留下核仁哩莫拋棄。

哥若有心快種下哎,來日滿樹哩掛荔枝。

他欣喜異常,急忙回他一支歌:

剝開外皮吃荔枝哎,連肉連核哩吞肚裏。

妹給的種子已種下哎,來日愛果哩掛滿枝。

就這樣他們定下了終身。後來兩人便常在這兒幽會……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久,農先宇被抓了壯丁。

被拉走的那天,韋安白見了,發瘋似地追上去,要奪回自己的心上人,卻給鄉丁一槍托杵出幾尺遠……

農先宇隨白崇禧的部隊在各地輾轉了快兩年,沒想到1948年秋去了台灣。

茫茫生死兩不知,迢迢千裏無歸期。在台灣,農先宇對故鄉情人的愛戀隻好深深地埋在心底。後來他解甲經商。七十年代中期,他設法遷到香港定居。香港,和大陸隻一橋之隔,他覺得自己已回到了家門口……

“您早該寫信回來,問問家裏的情況呀!”有人輕輕地說。

“寫了。早寫了。”老人說。

“那,安白怎麼樣了?”有人急忙問。

農老先生臉色倏忽又陰沉下來。

在他走後的第二年,韋安白生了個女孩。她和農先宇相好,雖然得到家人的同意,但未過門而有孩子,難免得領受世俗利錐般的目光。可她不理會這些,自個兒搭個茅棚,帶著孩子頑強地生活著。她認定心愛的人兒終會回來的……那瘋狂的年月一開始,她就吃了不少若頭。接著可惡的流行性腦膜炎又奪走了她女兒的生命。接連的打擊使她一下子就像老了二十歲。她積鬱成疾,終挺不了等不了幾年。“這不,她就來到了這裏。”農老先生指著那墳墓說。

“哦!”聽者呼了口氣,滿含遺憾和憐惜。

韋副鎮長說:“安白咽氣前要求家人把她埋葬在這兒,她說她的人會回來的,這兒好找。”

農老先生雙眼又湧出了淚水,哽噎著說:“安白啊,你想得真周到!我曉得你的良苦用心。”

“聽說這大荔枝園是農老先生捐資興辦的?”有人問。

“是的。”韋副鎮長說。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農老先生回來,決定在這兒興辦這個兩千畝的荔枝園。他說他有一種負罪感,辦個荔枝園,一來可造福家鄉,二來可告慰故人。

大家就放眼眺望荔枝園。這兒地勢較高,麵前偌大一片盡收眼底。荔枝已經熟了,滿樹掛紅,滿園鋪紅,薰風拂過,紅光瀲灩。

要走了,農老先生再度移步到韋安白墓前,決然地動情地說:“安白,你等著吧!在我百年之後,我一定回到你的身邊。我們永遠在一起,守著這片荔枝園,唱著那支永遠也唱不厭的山歌。”

秋天,陽光映照,滿園橙黃;金風拂過,滿園溢香。四爺站在果園前,心花怒放,感慨良多。這是兒子相信科學,搞低產改造的結果。

他又想起了搞低改及和兒子鬧別扭的諸多往事。

他的幾畝溫州柑近幾年已經結果,雖然產量不高質量不理想,但他滿足了,因為每年收入沒有七千八千也有四千五千。

可他兒子開武卻不滿足於現狀,在思謀著改良的法子。剛好,去年春鎮政府召開了水果低產改造現場會,他參加了,學到了很多知識,還領回了一本水果種植技術小冊子。他很高興地和父親商量,向父親提出要改進自己的管理方法。但四爺不冷不熱的樣子,聽得合心水處就嗯嗯兩聲,不合心水處就緊皺眉頭。

施肥時,父親同意兒子說的辦法:在樹冠覆蓋對下四周開溝壅肥(以往他們是在樹根底挖坑壅肥的)。但在修枝時父子倆卻鬧了矛盾:開武說春枝夏枝是徒長枝,不結果,要剪掉;秋枝是結果枝,才要保留。不料四爺瞪著雙眼,罵道:“混蛋!多個婆娘多個仔,多條樹枝多個果。你懂個屁!”任憑兒子如何講解,他就是不同意。父親的脾氣有多倔兒子是知曉的。因此他趁父親不在家時把沒用的搶肥的枝條剪了。父親回來,見了滿園剪落的果枝,氣得頸暴青筋,一條扁擔把兒子趕出了家門……兒子幾天不回家他也不管不找。

直到有一天鄰村的潘家五嬸來到他家,對他說:“老倔頭,開武你還要不要?不要我招他做上門女婿。”

“什麼?那死仔在你那兒?他幾時認識你女兒的?”

“聽說是去年鎮上開的水果低改會上認識的。”

他怕兒子真做人家的上門女婿,因為他就這個兒子,忙說:“你叫他回來!”

她眼裏顯出一絲詭黠:“你動不動就拖扁擔,他不敢回來。他還說你如果聽他的話,保證你們的果園年年有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