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搶地(3 / 3)

她給他稱了五斤香蕉。他給她三塊錢。她該找他五毛錢。可她翻遍小錢箱和衣袋,就是沒有一毛零錢。今天怎麼啦?他見她那個急窘相,忙說算了。她要給他補稱一斤香蕉,他說袋子裝不下了。

渡船一聲長鳴。他邊走邊留下一句話:“我還會來的,下次再和你買水果吧!”

他走了。

她不知道他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幹何種工作。但不要緊,她記得,她“認識”那一雙充滿善良和真誠的眼睛,就是再過三年五載,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認出他。

就這樣,她天天來這渡口擺攤,風雨無阻。

她等他,可絕不是為那五毛錢……

她對流露出各種神色的眼睛有一種特殊的分辨能力。

在賭場,在地下舞廳,在那個盜賊流氓窩裏,她見過領受過各種各樣的眼睛:她見過猥褻淫蕩的眼睛;見過下流卑鄙的眼睛;還領受過頭兒等人zhan有她時的滿足的眼睛和玩膩後的厭煩的眼睛。

她還見過嫉妒和不屑的眼睛:

當她穿紅戴綠出入在那條小巷裏時,有人對著她指指戳戳,交頭接耳,嘰嘰喳喳:“瞧喲!她都幹了什麼,卻過得這麼闊?因為有一張迷人妖治的臉蛋不是?”

她揣度得出,她們隻怨自己的父母缺乏漂亮的遺傳基因,因而沒有她那樣迷人妖冶的臉蛋。

“哼,還不是賣那個來的錢!那衰了祖宗十八代的事打我四十大板我也不幹。”

她裝著沒聽見,依然我行我素。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吃飯吃菜,各有所愛。生活本來就像萬花筒,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過法,誰過得舒暢誰就有本事……

她還領教過那嚴肅和期待神色的眼睛。那是管教人員恨鐵不成鋼的眼睛,是他們苦口婆心,語重心長時的眼睛。

她初中畢業後,父母離異,各自尋找歡樂或歸宿去了,把她拋下了。

她走投無路。

後來,一位昔時的同學借錢給她,再借錢給她。可是就像大蟲借豬。同學便引薦她去賭場。始有小贏,後卻老輸。同學便又引薦她去地下舞廳陪人跳舞;最後逼她去跟小胡子頭兒睡覺——此時她才完全清醒了:這原來是個圈套,大大的圈套!開始她想掙脫,然而不能,隻有越套越緊。後來也隻好“既來之則安之”了……

那無情的冷冰冰的手銬終於銬住了她的雙手,她才似一場惡夢過後般清醒過來了。

出來後,她感到空氣是那麼清新。她懂得了人生的價值,有了一個做人的信念。

有一天,她因事來到了這渡口邊,看見了幾個小小的水果攤。她便決定加入他們的行列。

又有一天,她去了遠郊,看見母子倆在收割香蕉,她靈機一動,忙走過去幫忙,說自己是做水果生意的,今天下來看看香蕉該收了沒有。

母子倆一聽,喜出望外,真個是眼睏碰著軟枕頭,因為他們沒時間去賣香蕉,願意平價調給她。

她心裏又一動,又撒了一個小小的謊:“可惜今天沒帶錢來。”

母子倆對視一下,說:“沒關係,看姑娘你是老實人,隻管先挑去,來日給錢可以的。”

於是她又見到了兩雙友好和信任的眼睛。

……一年多下來,她有了經自己出力流汗掙來的一兩千元錢,生活感到更充實了。走在那條小巷裏,發現人們的眼神也變了,變得實在和友好多了。回到那間父母遺留下來的小平房裏,也感到溫馨有生氣多了。

原先她討厭所有的男人,決心一輩子再也不與男人接觸來往了。可後來她又慢慢地悟出了,生活到底是美好的,充滿著陽光,撒滿了鮮花。世間到底還是好人多,壞人是極少數。一年多來的充實生活,便她感到自己需要溫暖,需要依靠,需要愛情,需要充滿著善良和真誠的眼睛……

她等啊等啊!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到那一雙難忘的眼睛。但她並不灰心,相信他還會來的。他不是說過他還會來的話嗎?

“嗚——”,又一趟船駛過來了。

還是沒有她要等待尋找的人。

那邊來的人才下船,這邊去的人又上船了。

真傻!怎麼就不去注意從這邊過去的人呢——興許他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過了這邊而又從這兒過那邊去呢!真傻!

於是她開始注意從這邊去那邊的人來了。

來了一輛班車,又來了一輛班車……乘客一個個從車裏下來,等待過渡。她緊盯車門口,一個個地辨認著。

然而還是使她失望。

一隈笛聲拖著渡船走了,嘩嘩地駛向對岸。裝進她眼簾的,依然是滔滔的江水。

滔滔大江水啊,衝走了多少純潔和汙濁?帶走了多少歡歌和悲劇?

她想,屬於自己的,是歡歌?還是悲劇?

1993年12月

收起辦公桌上的物件,我正準備下班,門外一個中年男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同誌,有事找,找你們……”他氣喘籲籲,話不成句。

我倒了一杯開水給他:“有什麼事坐下說。”

他揩了一把汗,喝了口開水說:“朱家村死了一老婦人,喝樂果農藥死的。人活得好好地,幹嘛尋短見?聽說她和兒子不和,很可能是被兒子逼死的。”他要求我們鎮司法辦派人去處理。他說他是王屋的,是死者娘家人。

“你們娘家人有何想法?”我問。

“我們要告她兒子。要闖靈堂。村裏幾十個人已經準備好了。”他說。

“哦!”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務之急是先要製止可能發生的糾紛。“舅爺大過天”,娘家人要是和死者親屬鬧起來可就不得了。我叫他先回去。接著我拎起公文包就往朱家村趕。

到了死者家。隻聽屋內哀聲慟地。

我悄悄找來幾個鄰居,男女老少都有,到了另一間屋子裏。“聽說死去的老人家和兒子不和?有沒有虐待老人的事?”我問。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據反映,這一家人向來和和睦睦,兒子極孝順老人,常買好東西給老人吃……

“那老人幹嗎要喝農藥?”我又問。

沒人回答。難道真有蹊蹺?

“你們盡管說。沒關係的。”

一個老婦人擦擦眼淚說:“我們老妯娌倆很要好,大事小事無話不說。早時老嫂子對我說,她老伴常年疾病纏身,不知她先去還是她老伴先去。我安慰她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誰先去後去,管它呢!可過了一會兒,她歎口氣又說,可惜了那穴風水寶地。”

“風水寶地?”

老婦人說:“去年秋天,她家請了一個外地來的風水先生,給她家點了一穴地。風水先生說那是一穴寶地,誰葬進那穴地,將來在冥間便能風光十足,富貴發達,還能保佑後人升官發財。”

我又找到死者的老伴。他躺在床上,臉上似有淚痕。

“是的,那穴地就在屋背後的山上。”他說,“我們兩老商定,誰先去誰葬那地。唉!她大概怕我先去,要搶占那風水寶地。唉,幾十年的情份了,何苦呢?”老人邊說邊抹眼淚。

事情已經明了,萬萬沒想到這一切竟然是為了一穴風水寶地我直奔死者娘家,那裏正等著我去做工作呢!

太陽已經落山,天空一片鉛色,使人感到壓抑。一路上,我想:在這提倡文明,大興科學的年代,風水迷信仍在一些人的頭腦中占據著如此重要的位置,值得深思啊……

1994年1月

“啪,啪……”該死的蚊子叮得他拍個不停。“拍不夠一掌,稱不夠一兩。你也來欺負老子!”他心裏罵道。可是越拍越多,嗡嗡嚶嚶地充滿著整個隻有幾個平方米的小屋,一群一群地輪番向著他隻穿了一條褲衩的光身子襲來……

那屎臭尿臊直往他鼻孔裏鑽,薰得他幾乎要嘔吐。“丟他媽……”可罵誰?有的是原先別人屙的,有的是剛才他自己屙的。

他是今晚傍黑時給搡進這個屋子裏來的。

今天,他又帶著五百元才賣了豬花得來的錢去那誘人的賭窩裏,本想扳個三頭幾千的回來。誰料運氣不佳,沒多久就輸得精光。他急紅了眼,最後連手表,衫褲也脫了壓了注。這還不打緊,結果糊裏糊塗地雙手就“哢嚓”一聲給那冷溲溲的鐵家夥給銬上了。

蚊叮屎臭尿臊,今晚他是怎麼也別想睡著覺了,“媽的……唉!”他望著鐵窗外,一輪明月懸掛在半天上,多光多亮!“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詩,誰寫的?真他媽的寫絕了。他想起了家裏床鋪的舒適,妻子的溫柔……

怎麼來到這裏?這是什麼地方?哦,桂河橋底下。好險,再出幾尺就掉進了河潭裏!如掉進深潭裏,此時周身一定圍滿了魚蝦了。昨夜慌不擇路地逃跑,掉到這兒來了,大概跌昏了到如今。天亮了,快跑!也許一下又會有人尋來追來。可他怎麼也爬不起來。“唉唷——”原來右腿跌斷了。唉!這回夠慘的了,真正“賠了心機又折腿”了!

昨夜三更許,他摸進鄰寨養雞專業戶阿卿家,媽的,一隻雞未抓著,怎麼就弄出了響聲,隨著“抓賊”一聲大喊,衝出他們幾仔爺,把他追趕了好幾裏地。還好,沒給逮住。

可慶幸之餘,他又犯難了。怎麼跑得了?他看看那不爭氣的腿,不禁一拳打過去,“唉唷——,痛死我了!”

看來隻好等來個人撒個謊,求他把自己背回家去。唉!他抬頭望望天,隻見滿天的彩霞,啊,真美!這些年來,他常晝伏夜出,常睡懶覺,很久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早霞了。

人們的早起,是單為欣賞這早霞的嗎……

他感到渾身已經麻木了。

啊,好累!真想癱下去美美地睡一覺。可是絕不可能:身上給繩子捆得牢牢的,背脊一塊大概寫著“驗明正身”的木板頂得死死的,一邊一個行刑隊的鉗得緊緊的,就想動一動、彎一彎腰都不行。

——他殺了人,一刀捅死了曾經抓他去勞改兩年的派出所所長。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英雄,天下第一號大英雄。去就去,去陰曹地府走一遭,怕條鳥!砍頭隻有碗大個疤!子彈穿過隻有指頭大個窿!等著吧,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所以直到剛才開宣判大會時他還昂著頭,在刑車上還對迎麵而過的熟與不熟的人微笑點頭,顯出一派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他已給左右那兩人架到山坡上。空白的腦子裏倏忽又閃過“好漢”二字,可是此時他卻懷疑了:二十年後果真又有一條好漢嗎?

他吃力地抬一下頭。啊,藍天!這片藍藍的天,就要永遠也見不到了!

但願陰曹地府裏也有一片藍天……

舟察河邊有一個竹林寨,寨邊有一家人,隻住著母女倆。女兒冰之長得如花似玉,引來的求婚者踏爛了門檻。但冰之始終不開口,一個也不願去談。

早日母親蒙二嬸回了一趟娘家,見堂兄之子光明,生得英俊瀟灑,知書達理,且會尋錢,堂兄家一幢青磚大房子是他一手指點而成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回來後蒙二嬸就喜孜孜地對女兒說起了光明……“這個仔,幾好個人呀!”

女兒依然不屑於聽,冷冷地說:“怕是馬屎表麵光,肚裏一堆糠呢!”

“你?不許損人!聽說他能闖三江六碼頭啵!”

“恐怕走的是黑道。”

“什麼黑道白道,亂講!”母親生氣了,“你都二十二了,怎麼還這麼孩子氣。”

轉眼到了“雙搶”大忙。蒙二嬸家三畝田,忙得不可開交。割完禾又插田。插了門口垌的又要插山衝裏的。可衝裏的田禾蔸還齊刷刷朝天,尚未翻耙呢!離立秋沒幾天了,“插田過立秋,插也休不插也休”。真是急煞人。

“解淦怎不幫我們翻耙啦?”母親問。

女兒抿抿嘴:“幾年來他幫我們還少嗎?”

“是倒是,也難為他了。你去找找他,叫他再幫幫。來日你再去幫還他。”

“還他什麼?”

“能還什麼就還什麼唄!”

原來解淦見蒙二嬸家孤女寡母的沒個男人,幾年來一直主動幫她家犁耙田。冰之過意不去,也時常幫他家做些工夫。年深月久,兩人便相愛了。可冰之一直難以啟齒,一直未告訴母親。她想趁這個機會把這事挑明。“媽,解淦說了,不講明還他什麼,他是不來的了。”話一出口,卻轉了一個好大的彎子。

“要還他什麼他才來?”母親問。

女兒親怩地雙手勾住母親的脖子,“媽,我們早相好了。”

母親忙把女兒推開,眼定定地看著女兒,像對一個外星人:“你們,別亂來啵!”

“媽,我們沒有亂來,是正常的談戀愛。”

“我是說,一個天上的嫦娥,一個地下的包龍圖,不般配!人家會說,花兒插在牛屎上。”

女兒見自己心愛的人受到奚落,極不好受,話語有些火爆:“我不是花兒,他不是牛屎!人家愛說由他說,我不管!”

“不知你吃了哪門子迷魂藥!光明不知要比解淦強幾多倍。”

“哼!”冰之和光明小時候同過學,早認識他。如今大了,他看人總邪眉邪眼的,沒人時總想動手動腳。冰之十分討厭他。還聽講他的錢來路不正。當然,冰之沒有對母親說這些。

“這門親事媽作主定了。割禾前我已托人搭話過去了。”母親又說。

“現在興自由婚姻,父母作不了主的。”

“唉!真正木大木出杈,女大不聽話。”母親說完,氣惱地進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起,冰之見母親匆匆梳洗完畢,帶上遮陽笠就出門。

“媽,你去哪?”女兒感到詫異。

“沒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我去找光明來幫犁耙田。”母親邊說邊走。

“這……”女兒在屋裏團團打轉,不知如何是好。她皺皺柳眉,轉愁為喜,快步追上母親,說:“媽,我去我去!”

母親轉惱為喜:“你?昨夜想通啦?你去找光明?”

女兒笑笑,點點頭。

母親點一下女兒的額頭:“你呀!聽媽的話沒錯。”

冰之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早飯在衝裏吃,你煮好帶去得了。準備煮什麼菜慰勞他?荷包蛋?”

母親喜不自勝:“曉得曉得。你快!”

蒙二嬸在廚房裏忙乎了好一陣子。裝完了兩隻籃子,一頭飯一頭菜,扁擔一穿就出門。一路上。道彎彎,長悠悠,可她腳下生風,越走越有勁;一路上,蟬蟲鳴,鬧喳喳,可她不感到煩厭,倒像聽曲曲美妙的音樂。

到了山腳田邊,見自己的田已全部翻犁過,有的已經耙熟,真快!女兒已插好一大片秧。再看那耙田的:穿一件紅包背心,露出結實的肩頭手臂;著一條灰色的西裝短褲,顯出圓轆轆的腿腳。好一個棒小夥子!

“吃早飯啦!光明,放牛囉!”

那光明大概沒聽見,沒有應聲。待他趕牛耙到跟前,她又說:“光明,先吃飯吧!”又沒見他應聲,那草帽壓得低低的,遮住了整個臉。她覺得蹊蹺,冷不丁把他的草帽揭掉。

“啊——”哪裏是什麼光明,原來是解淦。她不解地看著女兒。

昨天解淦就過來犁田了。冰之說他不願再幫忙的話原是另有一層用意;今早上也沒去找光明,而是進衝來插田了。剛才聽解淦講光明因犯文物走私罪被抓起來了。冰之先是著急,後感到高興:看母親你還中意不中意。她一時計上心頭,叫解淦裝一下光明,演一出小小的雙簧戲給母親看。

“你沒去找光明?”母親嗔怪地問女兒。

“找也沒用,他來不了啦!”接著女兒把光明的事告訴母親。

母親不迭歎氣:“唉!這孩子,何苦來!”

“還叫他犁耙田呢!好得解淦,他昨天就來幫我們了。”冰之又有意抬出解淦。

母親果然對解淦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但她沒有直接讚楊他:“看來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是勤勞做工才是正路。”

女兒趕忙接上話茬:“看來你要找個勤勞做工的女婿才是囉!”

“那是的,那是的。”

一陣清風拂過,響起了一陣鬆濤。好涼快!

蒙二嬸提過籃子,“光顧說話,忘了吃飯。解淦,放牛囉!吃飯囉!”

冰之把菜籃揭開,“嗬,煎蛋,豬肉,還殺了鴨子。噫,還有酒。”

吃飯間,蒙二嬸直往解淦碗裏夾菜,“幾年來好得你了。今天更辛苦了你、更難為了你,幫得這麼及時。”

“二嬸,本村本土的,應該嘛!”解淦臉紅耳赤地說。

冰之這時也顧不了羞澀,婉轉地對母親說,咱家要一輩子難為他呢——他決定到我們家來生活,反正他家兄弟多。還把他早時到外地學來的養豬經帶過來,我們走種養致富的道路。

母親聽著聽著,思想上的彎子漸漸轉了,她定定地看著解淦:黑是黑點,五官卻端正;矮是矮點,卻健壯結實。她越看越滿意。意忘了吃飯夾菜。直到冰之催她才醒過神來。

冰之捅捅解淦:“媽好酒好菜慰勞你,你卻不知孝敬人。”

解淦會意,挑了一塊大的鴨肉給蒙二嬸,說:“媽,你吃菜!”

“呃?哦哦,媽吃,大家吃!”蒙二嬸說著滿意地笑了,倆年輕人也笑了。

他們笑幸福,笑希望,笑顏揉進收獲和再播收獲的夏日裏。

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