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產生的哲學,由於形式與方法的差異,對於普通雅典人似乎非常激進,甚至危險。在砍去附贅,擯棄被普通市民看做同基本信仰為一物的因素這一意義上,它是激進的。但是從曆史的觀點看,並且同後來在不同社會環境中發展的思想的不同類型相比,現在就容易看到,畢竟,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是如何深刻地反思過希臘傳統和習慣的意義,因此他們的著作,同偉大的劇作家的作品一道,一直是研究獨特的希臘生活最深處的理想和抱負的最好概論。沒有希臘宗教,希臘藝術,希臘城市生活,他們的哲學就不可能;而那些哲學家最引以為驕傲的科學的影響卻是膚淺的,微不足道的。當12世紀中世紀基督教為自己尋求係統而理性的表現,利用古典哲學,特別是亞裏士多德哲學,來證明自己的義理時,哲學的這種辯護精神就更加明顯。19世紀初期德國主要哲學體係也有相似特征,當時黑格爾承擔了以理性唯心論的名義為受到科學和民眾政治新精神威脅的學說和製度辯護的任務。結果是這偉大的體係未能擺脫代表先入信念而行使的黨派精神。既然他們同時主張完全的理性獨立和合理性,結果往往是給予哲學一種不真誠的因素,並且由於就支持哲學的人而言這完全是無意的,因此就更陰險。
這使我們看到從其源頭產生的哲學的第二個特點。既然它的目的在於為由於情感相投及社會聲望先前就被接受的東西作合理辯護,它就不得不使用推理和證明。因為它處理的事物缺乏內在理性,它好比是靠著邏輯形式作虛飾。處理事實時,可以使用更簡單粗陋的論證方式。以問題的形式提出事實並將其指出就足夠了,這是所有論證的基本形式。但是在說服人們把一些學說當做真理,而又不能靠習俗和社會權威來使人們接受它們,這些學說也不能靠經驗來證實,這時,除擴大嚴肅思想和嚴格論證的證據外,別無他法。因此抽象的定義和超科學的議論就出現了,使許多人反感哲學,但卻是吸引其愛好者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它把哲學變成了對精細術語的賣弄,吹毛求疵的邏輯,對全麵而細致的論證的外在形式的虛偽愛好。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它傾向於產生為係統的緣故而對係統的過度依戀,對確定性過分自負的斷言。巴特勒主教(Bishop Butler)宣稱,蓋然性是生活的指針;但是幾乎沒有哲學家有足夠的勇氣聲明,哲學可以為僅僅是可能的事情而滿足。由傳統和欲望支配的習俗宣稱有終極性和不變性。它們宣稱可以給予確定不變的行為規則。在其早期曆史上,哲學也自稱有相似的確定性,從此有著這種性質的東西就附著在古典哲學上了。它們堅持說它們比科學更科學——的確,哲學是必要的,因為畢竟特殊科學無法達到終極的和完全的真理。曾有幾位持異議者,像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敢於聲明,“哲學是洞察”,而且它的主要功能在於把人的思想從偏見中解放出來,擴大他們對周圍世界的感受。但大體上哲學是懷有不凡的抱負的。如果坦率地說哲學隻能提出假設,並且這些假設隻有在使人的頭腦對周圍生活更敏感時才有價值,這似乎是對哲學本身的否定。
第三,由欲望和想象支配的,在社會權威的影響下發展成權威的傳統的信念體係是普及而廣泛的。也就是說,它在群體生活的細節中無處不在。其壓力是不息的,其影響是普遍的。那麼,對抗的原理和反省的思想可能必然要獲得相似的普遍性和廣泛性。從形而上學角度它將是廣泛而深遠的,正如從社會角度的傳統一樣。隻有一種方法可以使這種抱負,連同完整的邏輯係統和確定性的主張得以實現。
所有古典派哲學都在存在的兩個領域之間做了一個固定而基本的區別。其中一個相當於普通傳統的宗教與超自然的世界,它在形而上學的描述中變成一個至高終極的現實世界。既然群體生活中行為的所有重要真理和準則的最終來源及批準來自優秀而不容置疑的宗教信仰,那麼哲學絕對至上的現實為經驗的內容提供了惟一肯定的保障,為合適的社會製度和個人行為提供了惟一的理性指針。同這一隻能通過哲學的係統訓練才可領悟的絕對本體現實相對的是日常經驗的普通的、經驗的、相對真實的現象世界。人的實際事物和功利都同這一世界相連。事實的、實證的科學注意的就是這個不完善並在滅亡的世界。
依我的觀點,正是這一特點最深刻地影響了關於哲學本質的傳統概念。哲學妄自認為自己有責任論證一個超驗的、絕對的或精神的現實的存在,並向人們揭示這一終極至高現實的本質和特征。它因此宣稱,它所占有的知識官能高於實證科學和普通實踐經驗的官能,而且具有高級尊嚴和重要性——如果哲學引導人們證明並直感日常生活和特殊科學展現的現實之外的另一種現實,那麼這種斷言就不可否認。
當然,這種斷言不時為不同的哲學家所否認。但這些否認大多數是不可知論和懷疑論的。他們滿足於主張絕對終極的現實超出了人的知識範圍。但他們並不敢否認這樣的現實隻要在人類智力範圍內,就是運用哲學知識的合適領域。隻是在最近才又出現了關於哲學特有任務的另一種概念。這個講座就是要說明這一不同的哲學概念同被稱為傳統概念之間的主要差別。此刻,我隻能通過預測以粗略的方式提及。在對出自權威傳統背景的哲學起源的敘述中已包含這一點:這個傳統起初受製於人的想象,而人的想象又在愛憎的影響下為情感的興奮與滿足而活動。坦率地說,對宣稱要以係統的方式處理絕對存在的哲學的起源的敘述帶有蓄意的惡意。在我看來,似乎這種處理方法對於推翻這種哲學推理比任何邏輯駁斥都更有效。
如果這個講座,能夠成功地將哲學不是源自理性的材料而是源自社會和情感的材料這一觀點,作為一個合理假設留在大家心中,它也會成功地留給大家一個關於傳統哲學的新態度。大家會從新的角度,以新的眼光去看待它們。關於它們的新問題將產生,評價它們的新標準也將被提出。
如果有人能夠毫無內心保留地研究哲學史,不是將其作為孤立的事物,而是文明文化發展中的一部分來研究;如果有人能夠將哲學的故事同人類學、原始生活、宗教史、文學和社會製度的研究聯係起來,那麼就可以自信地斷言他將會對今天的講話的價值做出自己獨立的判斷。如果這樣去思考,哲學史就會有新的意義。從所謂科學的立場失去的,從人文的立場會重新得到。我們看到的是人類關於社會目的和抱負的衝突,而不是關於現實本質的對手間的爭論。我們得到的是人類努力表達與他們最深切、熱烈聯係著的經驗的重要記錄,而不是無法實現的超越經驗的企圖。我們看到的是有思想的人選擇他們的生活以及人們明智的活動要達到的目標的生動圖畫,而不是作為遠離的旁觀者,以非個人的純思辨的努力去細想絕對事物本身的性質。
任何對過去的哲學持這樣的見解的人必然會接受一個關於未來哲學的範圍和目的的相當明確的概念。他必然致力於這樣的見解,即哲學過去一直是不知不覺的、不知曉、無打算的、隱蔽的,它今後必須是公開的並且深思熟慮的。當人們承認在其處理終極現實的偽裝下,哲學一直在關心社會傳統中的寶貴價值,它源於社會目的的衝突以及世襲製度與矛盾的當代傾向之間的衝突,人們就會明白未來哲學的任務是澄清人們關於自己時代社會和道德鬥爭的觀點。其目標是盡人力所及成為處理這些衝突的工具。當以形而上學的特性描述它時,那些可能是虛假的東西一旦同社會信仰及理想的鬥爭相結合就變得非常重要。放棄了對終極絕對現實研究的無聊壟斷,哲學將在啟發推動人類的道德力量時,在幫助人類獲得更有序而明智的幸福的願望中找到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