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是一個必要的前提,但對信仰的觀念和原理的這種組織和概括並不是哲學惟一和充分的產生者。還缺乏對邏輯係統和理性證明的動機。我們可以假設,將體現在傳統習俗中的道德法則和理想同逐漸生長的實際的、實證的知識相調和就可以提供這一動機。因為人永遠不能完全成為暗示和幻想的生物。繼續生存的要求使他們必須注意世界上現實的事實。盡管我們驚奇於環境對於觀念形成的實際控製如此之小,因為無論怎樣荒謬的觀念總會有一些人相信,但環境的確要求某種最低程度的正確性,否則會受到滅絕的懲罰。有些東西是食物,這些東西在某些地方可以找到,水能淹死人,火可以燃燒,有尖端的東西能刺能割,重物不支撐會下落,晝夜的變化、冷熱幹濕的交替有一定之規——這些平凡的事實會引起甚至原始人的注意。其中有些非常明顯、重要,幾乎沒有想象的餘地。孔德曾說,他沒有聽說有哪一個野蠻民族以重量為神,盡管其他自然質量或力量都可以神化。逐漸,一個樸實的概括體係成長起來,保存並傳送人類觀察所得關於自然的事實和關係的智慧。這種知識尤其同工業、藝術和工藝相關,在這些行業中成功取決於對材料、過程的觀察,而活動是連續並且有規律的,隻靠無常的魔術是不夠的。把過分空想的概念同實際發生的事情放在一起比較,前者就被淘汰。
水手可能比紡織工更迷信,因為他的活動更多為突變與不可預料的事件所支配。但是即使水手把風看做大神反複無常不可控製的表示,他還是要掌握一些純粹機械原理,根據風調整船、帆和槳。火可以被看做是超自然的龍,因為有時迅疾、明亮、毀滅性的火焰令人想起敏捷而危險的蟒蛇。然而在火上用鍋烹飪食物的主婦卻不得不觀察通風、加火以及木燒成灰的過程等機械事實。金屬工人在熱的操作條件和結果方麵積累了更多可證實的細節知識。在特殊儀式的場合,他可能保持傳統信仰,但是在每天他熟悉的慣常做法中大多數時候他會驅逐這些觀念,這時火對於他來說隻是受實際因果關係控製的一貫不變的、單調的行為。因為藝術和工藝發展並變得精細,實證的、經過檢驗的知識主體擴展了,觀察到的結果更複雜、範圍更廣了。這種技術產生了自然的常識性知識,科學就由此起源。它們提供的不僅是一些實證的事實,還有處理材料和工具的技巧,在技藝不拘泥於純粹習俗的情況下還能促進思維實驗習慣的發展。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同社區群體的道德習慣、情感嗜好和慰藉緊密相連的信仰想象性主體同不斷增長的實際知識主體並存。在可能的場合它們相互交錯。在其他場合,它們的矛盾阻止它們相互交錯,它們就各居一室般被分開。既然互為附加物,它們之間的矛盾就感覺不到,也就沒有調和的必要。在多數情況下,這兩種精神產物互不相幹,因為它們分別屬於不同的社會階層。宗教與詩意的信仰由於獲得了一定的社會和政治價值與功能,因此為直接關係社會中統治因素的上流階層所有。擁有普通事實性知識的工人和工匠可能擁有較低的社會地位,他們那種知識為社會所輕視,因為社會蔑視從事體力勞動的手工業者。毫無疑問,在希臘,正是這一事實推遲了實驗方法一般及係統的應用,盡管雅典人擁有敏銳的觀察力、超群的邏輯推理能力和極大的思維自由。既然工業技工在社會地位上僅僅高於奴隸,他所依賴的那種知識與方法就缺乏聲譽和權威。
然而,到一定的時間,事實性知識增加到如此多如此廣的程度,它同傳統和想象的信仰不僅在細節上,而且在精神與氣質上都產生了衝突。至於如何衝突和為何衝突這些長期爭論的問題,我們不去深究,毫無疑問,這正是在我們稱之為希臘詭辯派運動中發生的事情,由此產生了西方世界理解為哲學的學問。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給予詭辯派一個他們永遠無法擺脫的惡名,這一事實證明了對於詭辯派來說這兩種信仰的相爭是要事,這種衝突對傳統宗教信仰係統和與之密切相關的行為道德準則有著令人不安的影響。盡管蘇格拉底無疑是真心關心兩者的和解,但他以實際的方法處理這個問題,重視其規則與標準,這一事實足以使他被指責為蔑視神靈,毒害青年而被處死刑。
蘇格拉底的命運及詭辯派的惡名可以用來表明傳統情緒化的信仰同平凡的事實性知識之間的顯著差異——比較的目的在於說明,所有科學的優勢都在於後者,而社會尊重與權威的優勢,同給深層價值觀以生命的東西密切聯係的優勢,卻在於前者。顯然,環境特殊而經驗證的知識隻限於有限及技術的範圍。它與技藝有關,但工匠的目的和價值畢竟不會很大。技藝是下等的,幾乎是卑屈的行業。誰會把製鞋的技藝同統治國家的藝術相提並論呢?誰又能將醫生治療身體的高級技藝與牧師醫治靈魂的藝術等同起來?柏拉圖在他的對話裏經常做這樣的比較。鞋匠能夠判斷一雙鞋的好壞,但對於穿鞋是好是壞,何時穿鞋好這樣更重要的問題,他就無法判斷了;醫生善於判斷健康,但他不知道活著是否是一件好事,或是否死去更好。在純粹、有限的技術問題產生時,工匠是專家,但對於真正重要的問題,如價值的道德問題,他就無能為力了。所以,他的那種知識生來就是低級的,需要為揭示終極目的的高級知識所控製,這樣,技術的和機械的知識就被置於其合適位置。而且,在柏拉圖的書中我們發現了,柏拉圖以足夠的戲劇感生動地描述了在一些特定人物中,傳統與對純粹知識的新要求之間的衝突及其影響。保守者對於通過抽象的規則和科學來教授戰術的想法十分驚異。人不僅僅戰鬥,人要為國家去戰鬥。抽象的科學無法傳播愛和忠誠,即使是在更技術性的方麵,它也無法取代那些傳統中體現對國家忠誠的戰鬥方式與方法。
學習戰術的途徑在於通過與已學會保衛祖國的人相處,吸取其理想和習慣,簡言之,要變成希臘戰鬥傳統中的實際內行。試圖從比較本國的戰鬥方式和敵人的方式中推論出抽象的規則就是開始趨向敵人的傳統和神靈:是對自己國家不忠實的開始。
如此生動表現的見解使我們能夠體會當實證見解同傳統見解發生衝突時引起的敵對態度。後者深深植根於社會習慣與忠誠;它負載著人們為之生存的道德目標以及人們遵循的道德規則。因此它同生活本身一樣基本而廣泛,隨著人們實現其本性的社區生活的溫暖燦爛色彩而悸動。與此相反,實證知識關注的僅僅是物質的功效,缺乏由於先輩的犧牲和同輩的崇拜而變得神聖的信念的熱烈聯想,因為其有限而具體的特征,它枯燥、堅硬而無味。
然而,像柏拉圖那樣更敏銳活躍的頭腦不再能夠同當時的保守市民那樣滿足於以舊的方式接受舊的信念。實際的知識與批判探究精神的生長破壞了舊的信念。明確、準確和可以檢驗這幾方麵的優勢都在新知識一方。傳統在目標和範圍上是高尚的,但在基礎上卻是不可靠的。蘇格拉底說,無人懷疑的生活不是適合於人的生活,因為人是理性的,所以要懷疑。因此他必須找出事情的原因,而不是由於習俗和政治權威而接受它們。那麼怎麼做呢?發展一種理性調查與證明的方法,將傳統信念的基本因素置於不可動搖的基礎之上;發展一種思維和知識的方法,在淨化傳統的同時保存其道德和社會價值不受損害;而且,通過淨化它們,增加它們的力量和權威。簡單地說,以習俗為基礎的東西將被恢複,但不再以過去的習慣為基礎,而是以存在和宇宙的形而上學為基礎。形而上學作為更高道德、社會價值的源泉和保證而取代習俗——這就是由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發展的歐洲古典哲學主要的主題——讓我們經常想著,是一種由中世紀歐洲基督教哲學更新和重述的哲學。
如果我沒有弄錯,就在這種情形中產生了有關哲學功能和任務的整個傳統,它直到最近還控製著西方世界係統的、建設性哲學。如果我的主要論點,即哲學的起源在於調解兩種不同類型的精神產物的努力,是正確的,那麼,解決其後哲學的主要特征的關鍵就為我們所掌握了,隻要它不是消極和異端的。首先,哲學不是從公開並且沒有偏見的源頭以無偏見的方式發展。從一開始它的任務就被設定。它有要完成的使命,並且事先就對此使命宣誓。它要從受到威脅的過去的傳統信仰中分離出基本的道德核心。至此一直都還不錯;這種工作是批判性的,並且是為了惟一真正的保守主義——一種能夠保存而不破壞人類所得到的價值觀的精神。但是它也事先承諾以合乎過去信仰的精神去分離這一道德本質。同想象和社會權威的聯係太緊密而無法動搖。在一種同過去存在的形式截然不同的形式中構想社會機構的內容是不可能的。在理性的基礎上為已被接受的信仰和傳統習俗的精神,盡管不是形式,辯護就成為哲學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