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我好意將著車輛鞍馬奩房來尋你(29),你鏟地將我打罵(30)?
小閑,攔回車兒,咱家去來。(周舍雲:)早知姐姐來嫁我,我怎肯打舅舅?(正旦雲:)你真個不知道?你既不知,你休出店門,隻守著我坐下。(周舍雲:)休說一兩日,就是一兩年,您兒也坐的將去(31)。
(外旦上,雲:)周舍兩三日不家去,我尋到這店門首,我試看咱。原來是趙盼兒和周舍坐哩。兀那老弟子不識羞,直趕到這裏來。周舍,你再不要來家,等你來時,我拿一把刀子,你拿一把刀子,和你一遞一刀子截哩。(下。)(周舍取棍科,雲:)我和你搶生吃哩(32)!不是奶奶在這裏,我打殺你。(正旦唱:)“脫布衫”我更是的不待饒人,我為甚不敢明聞(33);肋底下插柴自穩(34),怎見你便打他一頓(35)?
“小梁州”可不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可便息怒停嗔。他村時節背地裏使些村,對著我合思忖:那一個雙同叔打殺俏紅裙(36)?
“幺篇”則見他惡哏哏(37),摸按著無情棍,便有火性的不似你個郎君。
(雲:)你拿著偌粗的棍棒,倘或打殺他嗬,可怎了?(周舍雲:)丈夫打殺老婆,不該償命。(正旦雲:)這等說,誰敢嫁你?(背唱(38):)我假意兒瞞,虛科兒噴(39),著這廝有家難奔。妹子也,你試看咱風月救風塵。
(雲:)周舍,你好道兒(40)。你這裏坐著,點的你媳婦來罵我這一場。
小閑,攔回車兒,咱回去來。(周舍雲:)好奶奶,請坐。我不知道他來;我若知道他來,我就該死。(正旦雲:)你真個不曾使他來?這尼子不賢惠,打一棒快球子(41)。你舍的宋引章,我一發嫁你(42)。(周舍雲:)我到家裏就休了他。(背雲:)且慢著,那個婦人是我平日間打拍的,若與了一紙休書,那婦人就一道煙去了。這婆娘他若是不嫁我嗬,可不弄的尖擔兩頭脫?休的造次(43),把這婆娘搖撼的實著。(向旦雲:)奶奶,您孩兒肚腸是驢馬的見識,我今家去把媳婦休了嗬,奶奶,你把肉吊窗兒放下來(44),可不嫁我,做的個尖擔兩頭脫。奶奶,你說下個誓著。(正旦雲:)周舍,你真個要我賭咒?你若休了媳婦,我不嫁你嗬,我著堂子裏馬踏殺(45),燈草打折臁兒骨(46)。你逼的我賭這般重咒哩!(周舍雲:)小二,將酒來。(正旦雲:)休買酒,我車兒上有十瓶酒哩。(周舍雲:)還要買羊。(正旦雲:)休買羊,我車上有個熟羊哩。(周舍雲:)好、好、好,待我買紅去(47)。(正旦雲:)休買紅,我箱子裏有一對大紅羅。周舍,你爭甚麼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唱:)“二煞”則這緊的到頭終是緊,親的原來隻是親。憑著我花朵兒身軀,筍條兒年紀(48),為這錦片兒前程,倒賠了幾錠兒花銀。拚著個十米九糠(49),問什麼兩婦三妻!受了些萬苦千辛,我著人頭上氣忍,不枉了一世做郎君(50)。
“黃鍾尾”你窮殺嗬甘心守分捱貧困(51),你富嗬休笑我飽暖生淫惹議論。您心中覷個意順(52),但休了你這眼下人(53),不要你錢財使半文,早是我走將來自上門。家業家私待你六親,肥馬輕裘待你一身,倒貼了奩房和你為眷姻。(雲:)我若還嫁了你,我不比那宋引章,針指油麵、刺繡鋪房、大裁小剪,都不曉得一些兒的。(唱:)我將你寫了的休書正了本(54)。(同下。)“注釋”①店小二:客店中的夥計。
②私科子:即“私窩子”,私娼。
③粉房:妓院。
④婆娘家:婦人。這裏指宋引章。一湧性:一時衝動。
⑤輸個姓因:指家族地位比不上人家。
⑥背槽拋糞:牛馬在食槽內吃食,轉過背又在食槽內拉屎,比喻反臉無情,忘恩負義。
⑦無主娘親:沒了主張的娘親,指宋引章母親。
⑧為旅偏憐客:和下句的“貪杯惜醉人”,都是比喻同病相憐。
⑨縣君:唐宋以來官員妻子的封號。
⑩驀入:邁入。
(11)使數的:奴仆。支分:支使,使喚人。
(12)幹茨臘:枯幹。茨臘,也作“支剌”,語助詞。
(13)鋪鬢:指梳頭。
(14)襻(pàn 盼)胸帶:古時婦女梳頭時包掇頭發的帶子。
(15)覷:看。
(16)喬軀老:壞樣子。
(17)客火:即客夥,客店。
(18)□段:綢緞。
(19)忒現新:形容喜新厭舊的話。下句的“忒忘昏”義同。
(20)唱詞話的:唱曲藝的。詞話,當時一種既唱又說的曲藝形式,相當於後來的彈詞鼓書。留文:遺文。
(21)武陵溪:即桃花源,是陶潛在《桃花源記》中虛構的理想社會。“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兩句,是當時詞話中說唱劉晨、阮肇入山采藥,遇仙女於武陵溪故事中的句子,將武陵溪比作溫柔鄉或閨房,與原典含義不同。
(22)斷夢勞魂:意指夢中思念。
(23)破親:阻撓婚姻。
(24)一房一臥:一房嫁妝,一床鋪蓋。
(25)南京:指汴梁。金主亮改汴都作南京。
(26)妝儇:裝乖,弄巧。
(27)特故裏:特意。
(28)通疏:聰明。就裏:骨子裏。村:蠢。
(29)奩(lián 簾)房:女子出嫁時的嫁妝。
(30)鏟地:平白無故地。
(31)將:語助詞,表示動作的開始。
(32)搶生吃:搶未煮熟的食物吃,喻指胡鬧。
(33)明聞:公開宣布。
(34)肋底下插柴自穩:當時俗語,意指肋間插木片,雖然難受,也隻好忍耐(當時女演員扮演末、淨等男角,為加大身材,就采取這種方法裝束)。
(35)怎見:這裏意為怎麼忍心見。
(36)雙同叔:指雙漸。詳見第一折注(65)。
(37)惡哏哏:惡狠狠。
(38)背唱:戲劇術語。角色在戲中背著其他角色,向觀眾表白內心活動的歌唱。
(39)虛科兒:虛假的手段。
(40)道兒:詭計。
(41)打一棒快毬子:當時打毬的術語。這裏形容宋引章嘴快。
(42)一發:越發。
(43)造次:大意,做事欠考慮。
(44)肉吊窗兒:眼皮。
(45)堂子:臥房。
(46)燈草:舊時做油燈芯的草。臁(lián 廉)兒骨:小腿骨。臁,小腿兩側。
(47)紅:指花紅,與上文的羊和酒,都是送往女家定親的禮物。
(48)筍條兒年紀:筍條是嫩竹,比喻年輕。
(49)十米九糠:意指彼此不相稱。
(50)以上三句意為: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苦閑氣,我都能忍耐,隻要能得到你做一世的丈夫,是不冤枉的。
(51)捱:忍受。
(52)意順:稱心。
(53)眼下人:指宋引章。
(54)正了本:夠本。這句意為你休了宋引章,我不會叫你吃虧。
第四折(外旦上,雲:)這些時周舍敢待來也。(周舍上,見科。)(外旦雲:)周舍,你要吃甚麼茶飯?(周舍做怒科,雲:)好也,將紙筆來,寫與你一紙休書,你快走。(外旦接休書不走科,雲:)我有甚麼不是,你休了我?(周舍雲:)你還在這裏?你快走!(外旦雲:)你真個休了我?你當初要我時怎麼樣說來?你這負心漢,害天災的!你要去,我偏不去。(周舍推出門科。)(外旦雲:)我出的這門來。周舍,你好癡也!趙盼兒姐姐,你好強也!我將著這休書,直至店中尋姐姐去來。(下。)(周舍雲:)這賤人去了,我到店中娶那婦人去。(做到店科,叫雲:)店小二,恰才來的那婦人在那裏?(小二雲:)你剛出門,他也上馬去了。(周舍雲:)倒著他道兒了。將馬來,我趕將他去。(小二雲:)馬揣駒了①。(周舍雲:)鞁騾子②。(小二雲:)騾子漏蹄③。(周舍雲:)這等,我步行趕將他去。(小二雲:)我也趕他去。(同下)。
(旦同外旦上。)(外旦雲:)若不是姐姐,我怎能勾出的這門也!(正旦雲:)走,走,走!(唱:)“雙調新水令”笑吟吟案板似寫著休書④,則俺這脫空的故人何處⑤?
賣弄他能愛女⑥、有權術,怎禁那得勝葫蘆說到有九千句⑦。
(雲:)引章,你將那休書來與我看咱。(外旦付休書。)(正旦換科,雲:)引章,你再要嫁人時,全憑這一張紙是個照證⑧,你收好者!(外旦接科。)(周舍趕上,喝雲:)賤人,那裏去?宋引章,你是我的老婆,如何逃走?(外旦雲:)周舍,你與了我休書,趕出我來了。(周舍雲:)休書上手摸印五個指頭,那裏四個指頭的是休書?(外旦展看,周奪咬碎科。)(外旦雲:)姐姐,周舍咬了我的休書也。(旦上救科。)(周舍雲:)你也是我的老婆。(正旦雲:)我怎麼是你的老婆?(周舍雲:)你吃了我的酒來。(正旦雲:)我車上有十瓶好酒,怎麼是你的?(周舍雲:)你可受我的羊來。(正旦雲:)我自有一隻熟羊,怎麼是你的?(周舍雲:)你受我的紅定來。(正旦雲:)我自有大紅羅,怎麼是你的(唱:)“喬牌兒”酒和羊,車上物;大紅羅,自將去。你一心淫濫無是處,要將人白賴取。
(周舍雲:)你曾說過誓嫁我來。(正旦唱:)“慶東原”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⑨。(帶雲:)怕你不信嗬。(唱:)遍花街請到娼家女,那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那一個不指著皇天後土,那一個不賭著鬼戮神誅?若信這咒盟言⑩,早死的絕門戶。
(雲:)引章妹子,你跟將他去。(外旦怕科,雲:)姐姐,跟了他去就是死,(正旦唱:)“落梅風”則為你無思慮、忒模糊,(周舍雲:)休書已毀了,你不跟我去待怎麼?(外旦怕科。)(正旦雲:)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書。(唱:)我特故抄與你個休書題目(11),我跟前見放著這親模(12)。(周舍奪科。)(正旦唱:)便有九頭牛也拽不出去。
(周扯二旦科,雲:)明有王法,我和你告官去來。
(同下。)(外扮孤引張千上,詩雲:)聲名德化九重聞(13),良夜家家不閉門;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小官鄭州守李公弼是也。今日升起早衙,斷理些公事。張千,喝攛箱(14)。(張千雲:)理會的。(周舍同二旦、卜兒上。)(周叫雲:)冤屈也!(孤雲:)告甚麼事?(周舍雲:)大人可憐見,混賴我媳婦。(孤雲:)誰混賴你的媳婦?(周舍雲:)是趙盼兒設計混賴我媳婦宋引章。(孤雲:)那婦人怎麼說?(正旦雲:)宋引章是有丈夫的,被周舍強占為妻,昨日又與了休書,怎麼是小婦人混賴他的?(唱:)“雁兒落”這廝心狠毒,這廝家豪富,衠一味虛肚腸,不踏著實途路。
“得勝令”宋引章有親夫,他強占作家屬。淫亂心情歹,凶頑膽氣粗,無徒(15)!到處裏胡為做。現放著休書,望恩官明鑒取。
(安秀實上,雲:)適才趙盼兒使人來說:“宋引章已有休書了,你快告官去,便好娶他。”這裏是衙門首,不免高叫道:冤屈也!(孤雲:)衙門外誰鬧?拿過來!(張千拿入科,雲:)告人當麵(16)。(孤雲:)你告誰來?(安秀實雲:)我安秀實,聘下宋引章,被鄭州周舍強奪為妻,乞大人做主咱。(孤雲:)誰是保親?(安秀實雲:)是趙盼兒。
(孤雲:)趙盼兒,你說宋引章原有丈夫,是誰?(正旦雲:)正是這安秀才。(唱:)“沽美酒”他幼年間便習儒,腹隱著九經書(17);又是俺共裏同村一處居,接受了釵環財物,明是個良人婦。
(孤雲:)趙盼兒,我問你,這保親的委是你麼?
(正旦雲:)是小婦人。(唱:)“太平令”現放著保親的堪為憑據,怎當他搶親的百計虧圖(18)?那裏是明婚正娶,公然的傷風敗俗!今日個訴與太府做主,可憐見斷他夫妻完聚。
(孤雲:)周舍,那宋引章明明有丈夫的,你怎生還賴是你的妻子?若不看你父親麵上,送你有司問罪(19)。你一行人聽我下斷:周舍杖六十,與民一體當差;宋引章仍歸安秀才為妻;趙盼兒等寧家住坐(20)。(詞雲:)隻為老虔婆愛賄貪錢(21),趙盼兒細說根源,呆周舍不安本業,安秀才夫婦團圓。(眾叩謝科。)(正旦唱:)“收尾”對恩官一一說緣故,分剖開貪夫怨女;麵糊盆再休說死生交(22),風月所重諧燕鶯侶。
題目 安秀才花柳成花燭正名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注釋”①:揣:藏。揣駒:指馬懷孕。
②鞁(bèi 被):馬具的總稱。鞁騾子:指套騾子。
③漏蹄:騾馬蹄足受傷。
④案板:豬。這裏指周舍像蠢豬那樣伏著寫休書。
⑤脫空:說謊,弄虛作假。脫空的故人:指周舍。
⑥愛女:指喜嫖妓,好女色。
⑦葫蘆:指嘴。以上兩句意為:周舍賣弄他有玩弄女性的本領,但哪裏比得上我的嘴厲害。
⑧照證:憑證。
⑨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意為靠賭咒發誓過日子。
⑩咒盟言:賭咒發誓。
(11)休書題目:指抄給宋引章的假休書。
(12)見:同“現”。親模:親筆原件。
(13)九重:指朝廷。
(14)喝攛箱:官員升堂時,兩廂衙役大聲吆喝,以示威儀。
(15)無徒:無賴。
(16)當麵:令犯人下跪。
(17)九經書:泛指各種經典著作。
(18)虧圖:圖謀暗算。
(19)有司:官府。
(20)寧家住坐:當時判詞術語,意為安份守己過日子。
(21)老虔婆:當時對老年婦女的憎稱,這裏指卜兒。
(22)麵糊盆:漿糊盆,比喻糊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