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考像不斷膨大的肥皂泡,通過薄膜幹涉,放射出五顏六色卻弱不禁風的光澤之後,終於達到了飽和,瞬間破滅。高考完後的晚上,並沒有像陶思哲想象的那樣放縱和酣暢淋漓的瘋狂,相反,當黎明像一隻即將脫殼而出的蝴蝶,終於衝破了漫長的等待和黑暗的禁錮時,卻稍微顯得疲憊不堪。
他累了,身邊的人都累了。回來的時候,車裏的人都不再作聲,甚至連對答案的欲望都蕩然無存。思哲開始整理高考後的計劃,原來氣勢磅礴的計劃仿佛都在藏貓貓,遙不可及。可能是被高考壓抑的太久了,正常的時間觀已經被扭曲——當它們鮮血淋淋地站到麵前,卻發現原來美好的事情都自然得有如街角的薔薇花,隨處可見,觸手可及。
高考最後一門英語聽力結束後,時間是六點。他坐在同學的私家車裏,突然感覺到失落,前所未有的悵惘。最絢爛的十八歲,在昏天黑地的高三裏,沉默,沉默,再沉默。以致於在沉默將他徹底擊垮,七零八落。心中的夢想突然不知所蹤。
他仿佛看到五十歲的自己,坐在自己的車裏,即便那車上掛著一匹高昂頭顱的黑馬,或者藍白的螺旋槳和天空,汽車和房子能給他帶來多大的快樂。生命並不能用物質來澆鑄,青春用來換物質,迷茫的世界觀卻搞不清楚物質能換來什麼。
這時他仿佛佇立在布拉格廣場那充滿濃鬱人文氣息的古典建築中央,文化和曆史的睿智像麵包房飄出的香氣一樣彌漫在街道和行人間,有種丹麥童話的朦朧感。他又仿佛來到了曾經卡夫卡夢想中的地洞,一個有足夠物質供應的地洞,把他徹底和外界分割開來,讓他能安靜地寫點屬於這個時代的,或者這個宇宙規劃的時間段裏可能永恒存在的東西。
他熱愛存在,熱愛藝術,仿佛熱愛自己。他這樣想,想得自己想罵自己:“不要臉,自己瞎高尚。”
“晚上幹什麼?”
“走吧,喝酒去吧。不醉不歸。”思哲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幻象裏。他現在唯一知道要幹的就是高考後的當天晚上要喝酒,盡量不喝到酒精中毒。
“我媽今天一個人在家。我晚上不想出去了。”
“我也不會喝酒,你們出去喝吧。”
平常都不喜歡說話的三個人,突然達到了共識。高中三年,三個人在一個班級,家在一個小區,學習在一起,隻有簡短的短句交流生活和學習,多餘的話仿佛都隱藏在心裏。仿佛三道緊緊靠在一起的平行線,彼此相望,卻彼此分離。幸好這不是愛情,思哲哈哈大笑著告訴他們,好好休息。
難道自己真的被高考活活逼到了絕路?他有種無法遏製的衝動,仿佛全身的所有電位都集中到手上來。他知道如果做出這樣的舉動,肯定會讓身邊的同學感覺到近乎迫不及待的嘲笑,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雙手。看了看,翻過來,是手背,又仔細看了看。
突出的血管,青色的。淡淡的黃色皮膚,可以微微看到一些黑色的細軟的汗毛。狹長的傷口,是粘過血的,都是在籃球場留下的。他心理安慰自己,還好還好,手應該還是那雙手吧,也許還能寫出至少能對得起自己的沒人要的小說,隨之而來的是掛在嘴角的笑,很隱蔽的,男人總不喜歡把笑露在外頭。
他知道他心中的**還沒平息。對藝術小小的渴望和追求並沒因為整整三年的摧殘和打壓就徹底泯滅。他腦中出現了一年前的景象:在烈日炎炎的中午,站隊走向食堂的人群裏,他穿著仿造的AND1碩大的背心——讓他感覺到安全,仿佛能把自己和世界隔離開,這樣就不會受到傷害,能安靜地把持住自己,矜持矜持,繼續矜持。做到少年老成——這個詞語很貼切,即便它略微貶義。手裏拿著一本西方哲學史,仿佛穿梭在人群中的乞丐一樣,讓同學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