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五年春季的某一天,京城長安未央宮北闕之前,突然一位頭戴黃帽的男子,乘坐插著黃錦的黃犢車出現在宮闕之前,自稱是“衛太子”前來求見。執掌吏民上書的公車司馬不敢有絲毫怠慢,急忙將“衛太子”重新現身的消息緊急報入宮中。
“衛太子”的出現,立刻在宮中引起了強烈的震撼。昭帝正是由於衛太子已死才得以登九五之尊,可是已死多年的前太子忽然複出,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況且巫蠱之禍爆發之時,昭帝尚在繈褓之中,對於那位異母兄長自然不可能留下什麼印象。至於如何處置這位前太子,則成為昭帝需要立即解決的棘手問題,於是立刻“詔使公卿、將軍、中二千石雜視”,以斷定真假之後再作商議。此時,“衛太子”重新出現的消息已經廣泛地傳播開來,長安吏民數萬人紛紛趕至未央宮北闕圍觀,人頭攢動,群聲鼎沸。右將軍王莽唯恐局麵失控,急忙調集禁軍勒兵闕下,以防發生不測事件。可是,當丞相田千秋、禦史大夫桑弘羊及中二千石等高官會集於北闕之時,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端坐於黃犢車中之人的容貌形狀簡直與衛太子毫無二致,以致在場的公卿大臣無不滿腹狐疑、噤若寒蟬,“丞相、禦史、中二千石至者並莫敢發言”,誰也不敢率先表態。就在眾人驚詫不已、束手無策之時,京兆尹雋不疑最後一個趕到北闕,立即叱令隨從的吏卒將“衛太子”收縛。有人勸解道:“是非未可知,且安之!”雋不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諸君何患於衛太子!昔蒯聵違命出奔,輒距而不納,《春秋》是之。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諧,此罪人也。”於是雋不疑力排眾議,將“衛太子”縛送詔獄審訊。
在廷尉的驗治刑訊之下,這位自稱“衛太子”者,招供是夏陽(今陝西韓城西南)人,姓成名方遂,居於湖縣,以卜筮為生。因一位故衛太子的賓客曾請他卜筮,驚歎其“狀貌甚似衛太子”。於是成方遂“心利其言,幾得以富貴”,因此詐稱“衛太子”,詣闕求見。為了進一步取得證據,廷尉又“逮召鄉裏識知者張宗祿等”前來辨認。最終,成方遂“坐誣罔不道”,腰斬於長安東市。
在成方遂詐稱“衛太子”的一案中,一個基本的事實並沒有完全搞清楚。同為一人,《漢書·戾太子傳》記為成方遂,而《昭帝紀》中則記作張延年,在其真實姓名尚未清楚的情況下就匆匆將其腰斬,無非是表明朝廷急於平息“衛太子”一案在朝野臣民中引起種種疑惑與猜忌,而對追查是何人冒充衛太子並不重視。至於雋不疑所雲輒絕蒯聵複歸衛國之事,見《春秋公羊傳》哀公三年:蒯聵是衛靈公的世子,因為得罪靈公被逐出衛國,改立其子輒為世子。靈公死後,輒繼位為衛君。蒯聵企圖在晉國的支持下複位,被輒力拒而未果。輒拒絕其父蒯聵複位理由是“不以父命辭王父命”,完全符合《春秋》之大義。
從某種意義上講,成方遂冒稱亡命在外的“衛太子”諧闕“幾以得富貴”,與流亡他國而企圖重新複位的衛世子蒯聵,除身份真假有別外,當有許多相似之處;雋不疑在尚未判斷“衛太子”身份真假的時候,就認定即使是真的衛太子也是“得罪先帝”的“罪人”,立即將其下獄,與蒯以衛靈公之命堅拒其父複位的做法更是如出一轍。正因如此,昭帝與大將軍霍光對雋不疑以《春秋》果斷處理“衛太子”一案的做法甚為欣賞,嘉之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誼。”褒揚雋不疑精通經術,善以《春秋》大義決斷疑案。雋不疑“繇是名聲重於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大將軍霍光甚至想女兒將嫁與雋不疑,在雋不疑固辭方才作罷。宣帝時,以斷案精明著稱的京兆尹趙廣漢對雋不疑也極為佩服,曾公開宣稱:“我禁奸止邪,行於吏民。至朝廷事,不及不疑遠甚。”
實際上,以《春秋》之義決斷疑案,自武帝推崇儒學之後已漸成時尚。大儒董仲舒的弟子呂步舒以《春秋》專斷淮南王劉安謀反案,就得到了武帝的首肯。出身獄吏之家、原本不通儒學的廷尉張湯,為了投合武帝“方鄉文學”的心態,每決大獄,必符會古義,“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平亭疑法。”雋不疑以經術決斷“衛太子案”,正是這種時尚的反映。其實,就是沒有“《春秋》是之”,“衛太子”一案也隻能如此處理,清人何焯對此說得非常透徹:“定大事,非此不可,此權也,豈必果應經術。”退一步講,既使這位“衛太子”的身份真的被一些大臣所認可,昭帝與大將軍霍光等重臣恐怕也不會承認,更不可能“讓位”或與之分享權力與富貴。在政治利益與經義發生衝突之時,必然是拋開經義而服從現時政治的需要,何況在《春秋公羊傳》中還可以找到能夠作為“定大事”的依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