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林下朗月謝道韞(2 / 3)

在東晉,要稱為“達”,那必須精於玄理,長於清談。謝道韞在這方麵也是相當出色的。唐代陳子良注《辯證論》時引《晉錄》雲:道韞“清心玄旨,姿才秀遠。”《晉書》本傳載:“凝之弟獻之嚐與賓客談議,詞理將屈,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乃施青綾步障自蔽,申獻之前議,客不能屈。”這件事充分說明謝道韞的清談水平為一般名士所不及。雖然她自從作了人家媳婦之後,不能像原來那樣比較自由地參加清談了,但是功底深厚,功力猶在。當她發現夫弟王獻之與人談而已露敗象時,主動幫助並代他清談。還是原來的題目和觀點,最終敵手無法取勝。在這種場合,以這樣的身份,敢於出來與談客較量,不僅膽識出眾,充滿自信,突顯名士風範,而且最終取勝,更見其名士的才智不凡。不作“閨房之秀”,而成林下女豪。她這種風範,至老猶存。《晉書》本傳還記錄一事:“太守劉柳聞其名,請與談議。道韞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於帳中,柳束修整帶造於別榻。道韞風韻高邁,先及家事,慷慨流漣,徐酬問旨,詞理無滯。柳退而歎曰:‘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道韞亦雲:‘親從凋亡,始遇此士,聽其所問,殊開人胸府。’”這當是其晚年之事。謝道韞“素知柳名”,看來柳乃談場著名人士無疑;年事已高,仍然關注著清談“事業”,真是老而彌篤,精進不息;還敢於與青年俊彥爭鋒,其膽其誌可敬可欽;談的過程,起伏流暢,韻致具足,真是寶刀不老;兩人至少相差一輩,但是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可見道韞心態依然年輕,風度仍然飄逸,才氣還是驚人,不由得不心悅誠服。其“達”以至於徹底服人。

其二,雅人深致。《晉書·列女傳》謝道韞的本傳載:“叔父安嚐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安謂有雅人深致。”這是見出欣賞角度與品位的表現,我們可以結合《世說新語·文學》的一則材料來作一些比較:“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謝玄)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崙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三個人選的“最佳句”各不相同,正可以見出三個人不同的個性。謝玄所賞,乃《詩經》中寓情於景的經典名句,雖然在此之前還未為人重視。詩句的妙處在於,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出征的士卒,離開家鄉前赴戰場時候,正是其樂陶陶的春天(“楊柳依依”),但是回來時候卻是寒氣襲人的冬天(“雨雪霏霏”),兩者對比中,襯托出此時此情的悲哀。謝安的欣賞心理與角度又是一種情景,他特別欣賞的是《大雅·抑》篇第二詩章的詩句,言遠大的謀略決定政令,並且對遠方地區按時宣告。《鄭箋》雲:“大謀定命,謂正月始和,布政於邦國都鄙也。為天下遠圖庶事,則以歲時告施之。”這兩句在藝術上並沒有特別之處,對一般人來說也無特別值得欣賞之處,但是非常符合大政治家謝安的身份與心態,體現了一種深謀遠慮、指揮若定、安定乾坤的情懷與才氣,因此他認為也有“雅人深致”。而道韞欣賞的是《大雅·烝民》中結尾的句子,言尹吉甫作工歌之誦,調和人的性情,如清風之化養萬物一樣,以此來送別仲山甫,因為他將前往齊地築城,肯定會一直思念故鄉,所以用來慰藉其心。這裏既有調暢人情,撫慰人心之意趣,也有吉甫自我稱頌其意的自讚,與道韞的名士情懷很是相符,而且其中“清風”穆穆,正是林下之韻,真雅人之深致也。道韞所賞,與漢代的經學相去甚遠。對這首詩,經學家一般比較重視如“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等政治色彩較濃的句子,而對於表現人情與自我欣賞的內容不怎麼感興趣的,謝道韞則恰恰相反,這就是魏晉名士與經學、道學不同的趣味。

其三,恢弘氣度。謝道韞現存有詩兩首,其中有《擬嵇中散詠鬆詩》:“遙望山上鬆,隆冬不能凋。願想遊下憩,瞻彼萬仞條。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首先,這首詩是“擬”詩,即以所擬之人的口吻來作詩。這也是魏晉時期的一個風氣,其中的擬古詩,或擬“古詩”,或擬古人。擬古人則需以古人的心懷來作詩,因此難度很大。這期間的擬詩,有的真可以達到亂真的地步,特別是那些沒有標明作者真名的,也就成為後人難以考證的所謂“偽作”。謝道韞擬的是嵇康,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她對嵇康人格的仰慕與欽敬。嵇康是“竹林七賢”中最慷慨激烈的一位,也是正直偉岸、才氣縱橫、超塵拔俗,深受後代文人敬仰的名士。道韞如此擬詩,可見她與嵇康的隔代聲氣相通,人格相似,心心相印。其次,她作的是詠物詩,因此所詠之物應該是她人格的象征。那泰山頂上一青鬆,頂天立地,尤其是傲霜鬥雪,隆冬不凋的品質與節操,正是魏晉名士,特別是東晉名士不畏權貴,不懼世俗,傲然獨行,飄然神暢的風度韻致的寫照,自然也是道韞人格的真實再現。驗之於其事,我們不難理解她不顧世俗的三從四德,公開表示對丈夫的鄙夷,敢於參與幾乎屬於男性名士專利的清談,在即景吟詩與即興賞詩時充分展示出獨特而過人的才情與見識。再次,詩中所描寫的青鬆是高聳入雲的,這也是她自身人格形象的反映。“瞻彼萬仞條”,顯然是說她詠的鬆樹之高。當然,這應該是想象的形象,心中的形象。其“瞻”足以見她對那種直插雲霄的青鬆心向往之的欽慕,或者說是理想的人格形象。謝道韞的擬詩,抒發的是與嵇康人格形象一致的心懷,也是她作為林下女豪突出的名士風格。她的理想形象,在她的生命旅程中也是可以得到印證的。雖然結尾有些麵對現實而無奈的情緒,但是全詩的恢弘氣概是相當突出的。從《晉書》本傳上記錄的一件事,更可以看出謝道韞的青鬆姿態。孫恩攻破城池,殺了王凝之及其子女。她拿著刀出門,殺了幾個亂兵,最終被俘。眼見外孫即將被害,她大義凜然地說:“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連孫恩也不得不“改容”。作為婦人,在根本無理可通的亂兵麵前,竟然有如此的膽氣與魄力,確實是與東晉其他名士具備同樣的人格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