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才高識暗的陸平原(2 / 3)

更有甚者,陸機在接受成都王司馬穎任命的大都督,並得到其勉勵後鳴曰:“昔齊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其意當無大錯,而鳴之時間、對象、情勢均有問題。他或許可謂“臨危受命”,出征之前卻說出成敗責任在穎而不在己的話,而且是當著穎的麵這樣說,無論如何都不是恰當的,也是引發後來禍害的隱患之一。所以,當時“穎左長史盧誌心害機寵,言於穎曰:‘陸機自比管樂,擬君暗主,自古命將遣師,未有臣陵其君而可以濟事者也。’穎默然。”陸機之言,當然是慮及自己率領與己關係並不接近的將卒,知道前事難料,因此說出這樣希望能得到穎更大信任,或者專權獨斷的機會,但是穎聽了會作如何想,實際效果如何等等,他都不去考慮了,更不用說考慮作為東吳舊人的身份是否有資格去講這樣的話。他的鳴立即被有仇的盧誌利用來煽風點火,為以後的悲劇已經埋下了伏筆。

陸機有不平,但是他不明白當時自己實在已經不能鳴,卻不時地鳴,而且鳴得很高很厲,造成不平者聽了,會怎麼樣,這是小孩都會想到的。

其三,才高而識暗。陸機的才能突出這是曆代人的公論。陸氏家族數百年間雖也文儒可誇,但是更重要的是以武將名世。不必說更遠的漢代,就是其祖父兩代都是東吳名將,他兄弟幾人也有帶兵之能。但是他在華亭苦讀十年就能文章冠世,實屬令人不得不驚奇其才。臧榮緒《晉書》說:“機譽流京華,聲溢四表。”“天才綺練,當時獨絕,新聲妙句,係蹤張蔡。”其別傳雲:“機天才綺練,文藻之美,獨冠於時。”葛洪雲:“吾見二陸之文百許卷,似未盡也。一手之中,不無利鈍。方之他人,若江漢之與潢汙。及其精處,妙絕漢、魏之人也。”(《抱樸子·外篇》)《晉書》本傳曰:“少有異才,文章冠世。”剛入洛,張華一見而驚其才華,以己文壇所望為其延譽。至於東晉的文壇翹楚孫綽有“潘江陸海”之說,形容同時的潘嶽與陸機之才。他之入洛,不推崇洛下之人,實在也因自己確實才氣不俗。

才高本是好事,但是因此而低視他人則不僅有自負之嫌,而且也會因此意氣導致見識短淺,招致仇怨,因福致禍,在所難免。陸機的悲劇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於自負才氣,見識不足,導致行為失察而自墮災禍。其表現有以下幾種情形:一是自負才望,藐視他人,自結仇怨。裴啟《語林》:“士衡在座,安仁來,陸便起去。潘曰:‘清風至,塵飛揚。’陸應聲答曰:‘眾鳥集,鳳凰翔。’”(晁載之《續談助》卷四)其才真令人欽佩。他家與潘嶽家本有過節,不願與之相聚,其情可憫,但是在公眾麵前如此給人難堪,則不免有失風度。潘嶽之言刻薄,但僅涉陸機一人,而陸機之妙語則開罪的不止安仁一人,連在座的所有人都被他得罪了,而且那種自負超群的行為也與傳統習慣相悖。入洛不久,即與中原望族盧誌針鋒相對,結成冤家(《世說新語·方正》)。他還作《豪士賦》譏刺齊王;與成都王的寵信孟玖結怨;寫詩文諷刺後黨幹預朝政等等。其中雖不乏正直之言,但作為一個亡國之餘,在新朝結下許多冤家,肯定不是明智之舉,其中一些人就是直接導致他被殺的主因。另外,他還以出身高低來采取待人之策。吾彥也是南方入洛之人,因赴任南中都督、交州刺史,重餉陸機兄弟,他們因吾彥“本微賤”,“答詔不善”,非但拒絕,而且“每毀之。”(《晉書·吾彥傳》)遭到北來之人的非議。

二是以其史識論其政治見解,未為明達。陸機做過著作郎(史官),寫過《晉紀》等史學著作,還寫過一些史論。其中自然也有不少可采之言,但是他的政治上的短視淺識也很明顯。《辨亡論》是他的重要史論。其中對孫吳之興與敗亡的分析自然有不少精當之處。但是他說:“曹氏雖功濟諸華,慮亦深矣;其民怨矣。劉公因險以飾智,功已薄矣,其俗陋矣。夫吳,桓王基之以武,太祖成之以德,聰明睿達,懿度弘遠矣。”且不說下文對孫吳過度的溢美之詞,僅就前引的對三國君主的評價,作為滿懷深情的文學作品則可,而作為史論則顯失史家的風範矣。而其作意,或以為悼孫吳之亡,或以為揚祖勳之高,實際也有惜自己高才而沒被委以重任以實現自己宏願的不滿隱秘。其實,當時情勢正直之士已經不能有所作為,而他還在企望建功立業,真是昧於現實矣!再如其中論及蜀國與吳國的關係時他說:“夫蜀,蓋藩援之與國,而非吳人之存亡也。”言蜀國主要是互援是對的,但對吳國來說實際上也可稱得上存亡攸關,因為蜀亡則吳亡不遠,蜀存則吳存無疑。再如《五等諸侯論》言秦亡於立郡縣廢封建,純然漢以來的腐儒之論,封建之弊不僅見於周,猶見於漢。若作於八王之亂前,難免有奉承之嫌;若作於後,則更見荒謬。這種暗於分析史實的現象,實際表明了他對政治的短視偏見,持這樣的政治才幹去熱心混亂政治,其危險就不難想象了。其實“八王”都是一些不肖之徒,略有理智者均遠避隱遁,但是他居然“見朝廷屢有變難,謂穎必能康隆晉室,遂委身焉。”(《晉書》本傳)這樣的政治見識,難怪要死於非命了。

三是因才自高,過於主觀,多有偏激之論。這方麵的例子也是不少的。例如左思作《三都賦》誠為大賦之極,且留“洛陽紙貴”美譽於世,但是他還沒有看到,也沒了解人就嘲笑說:“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有成,當以覆酒甕耳。”(《晉書·左思傳》)顯見陸機確因自己才能突出而主觀臆斷。再如他的《演連珠》其三十曰:“臣聞遁世之士,非受瓠瓜之性;幽居之女,非無懷春之情。是以名勝欲,故偶影之操矜;窮欲達,故淩霄之節厲。”此言人之性分,有合理之處,但是如他所言過於絕對,似乎隱居之人,幽居之女,必然抱有世俗之情懷。這樣的言論隻能說明他自己難以產生勇退之舉的解釋,不能作為曆史上隱遁高士的真實寫照。

四是言人之失昭昭,行自己之事昧昧。不能說陸機沒有見識。他在分析別人的個案時常常相當睿智,但是他自己的行事乏善可陳。如《豪士賦》:“廣樹恩不足以敵怨,勤興利不足以補害,故曰代大匠斫者,必傷其手。”“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於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借使伊人頗覽天道,知盡不可益,盈難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則巍巍之盛仰邈前賢,洋洋之風俯冠來籍,而大欲不乏於身,至樂無愆乎舊,節彌效而德彌廣,身愈逸而名愈劭,此之不為,彼之必昧。”以上三段可謂金玉良言,奉之必給自己帶來免災招福之利。可惜,這是陸機針對齊王所言,不是對自己說的。對照他自己,可以說其悲劇正如這裏所警戒的那樣,不知何因看別人昭然若揭,行己事則暗昧不明。《丞相箴》說:“人不可以不審,任不可以不忠,舍賢昵讒,則喪爾邦。且偏見則昧,專聽悔疑,耳目之用,亦各有期。夫豈不察,而帷牆隔之。矜己任智,是蔽是欺。”又說:“人鹹知鏡其貌,而莫能照其身。”顯然,陸機對人生,對修養認識頗深刻,可惜隻能言而不能行;隻能用於人而不能用於己!他從華亭赴洛陽,不僅是因朝廷征召,而且也是十年苦讀閉戶,不明世間時勢,可以理解。但是在洛陽徘徊多年,先被楊駿招至幕中,不久楊駿在宮廷政變中喪生;接著與賈謐交好,並成為“二十四友”之一,時間不長,賈謐也在已經開始的八王之亂中結束;後來參與趙王倫的事務,趙王不久因篡位被滅,作為偽臣難辭其罪,幸好被吳王與成都王所救,可是他還不醒悟,竟然成為成都王的大都督,冒險去率領不服他的二十萬軍隊。不必多舉,陸機處理自己的重大事務,顯然多失誤。其實,陸機所務,無善可稱。西晉政壇上活躍的多魔鬼蛇神,楊氏後黨、賈氏後黨、八王,其中哪個有德可稱?所以無論陸機是成是敗,都無功德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