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名士恰巧遇上曹與馬生死決鬥的曆史時期,因此他們的命運就必然地與這場搏鬥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從整個曆史進程來看正始名士的出現,應該說他們曆史性地承擔了新的社會政治理論的建構任務。自西漢武帝時開始的儒學一統的局麵,在經過兩漢學者皓首窮經的近三百年“經學”運動,已經呈現僵化態勢。自東漢中後期如王充、馬融等等具有“雜學”的思想家的改造甚至衝擊,西漢初曾盛極一時的黃老之學,經過長期的潛伏又漸漸抬頭,成為士林普遍的喜尚。在曹操將各地方士集中京城後,這些道家方術也逐步在社會上流產生著意想不到的影響。到魏晉之際,儒道兼綜已經是許多學者自覺自然的思想趨向。馬融與鄭玄的經學明顯已經有援道入儒的萌芽。再從統治者的治國方略看,東漢桓靈之時,已經開始尊崇老子。曹操雖然從統治效果考慮,雜取各家之術,沒有一定之規,但是對儒家相對疏遠,更重視法術刑名。曹丕與曹叡,重視儒學,但是不僅社會思潮難以簡單地通過行政措施統禦,而且他們自己也不是純粹的儒家信奉者,因此統治思想從一般的戰亂臨機變異,缺乏一以貫之的思想理論,到具有可以長期奉行的政治思想,需要建構一個新的理論體係。這時的何晏、王弼等思想家似乎自覺地承擔起了這個使命。
何晏他們雖然也參與實際的政治活動,並對此有很高的興趣,但是他們的主要愛好與貢獻卻是在思想理論方麵。自曹爽秉政,曹丕父子的高壓減去,思想界似乎得到了解放。他們在社會上活躍起來,著書立說,還開展了經常的廣泛的討論,即清談。他們討論的問題很多,例如名教與自然的關係,本與末的關係,提出“名教出於自然”、崇本息末等劃時代的新觀點,這些觀點主要是對統治的根本思想而言的,雖然主在儒道融合,但明顯有儒道並舉的傾向,這與四百年漢代的傳統相異,也與曹氏三代領導人的治國方略不同了。他們討論老子與孔子(聖人)的關係,還討論聖人有情還是無情的問題,認為聖人也是有情的,隻是長於調控,與世俗小民任情而為不同。這樣的議題與觀點,完全把聖人拉下聖壇,由神複原到人,簡直有革命性的意義,這在儒學一統的漢代是不可思議的。
他們的思想,不僅僅表現在論述的問題與提出的觀點上,尤其表現在所運用的思想方法上。如果說漢代的經學大師馬融、鄭玄他們還是羞羞答答地借道釋儒,使經學研究產生出許多具體的新義,那麼何晏、王弼他們就是大膽地援道入儒,援儒入道,儒道並舉,融合儒道,已經把傳統的獨一無二、神聖的經學與道學相提並論了。雖然漢代王充等人已經運用其雜學,闡述其獨創的思想,但是他的儒學本位主義立場還是非常堅固的,所批評的隻是儒家思想中一些枝節問題上的觀點。而何晏他們的革命,就是從兼綜各家的立場,創立一個新的思想體係,即不僅放棄了某家獨尊或某家為主等先決態度,綜采諸家以成一家之說,而且他們以前所未有的勇氣與能力,揚棄了以往那種以闡釋具體問題為主的思想方法,在闡述自己思想時以一個完整而周密的理論體係形式出現,以體係統禦具體闡釋,以具體闡釋體現思想體係,特別是王弼的《老子指略》《周易略例》等理論體係的品位很高,以往的諸子著作是難以匹敵的。體現他們理論水平的另一個方麵是,他們自覺運用了一係列範疇,尤其是相對性範疇來論述自己的思想,如有與無、本與末、母與子、象與意、言與象、言與意等等,雖然這些範疇不少是在前人著作中已經出現過,但是何晏他們把這些範疇及其之間的關係,放在一個完整的思想體係中作出了嚴密而深刻的論述,形成,一個思慮精密的理論體係。前人的論述多以具體問題現之,因此一些範疇及其闡釋大多具體,瑣碎,甚至歧義頻出。何晏他們的論述以體係統禦具體闡釋,因此範疇的係統意義鮮明,而且思辨性很強,與傳統的就事論事的思想方式相差很大,確實現出了完整體係的特征。因此,正始名士們無論思想水平還是思維品位,在我國的思想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其貢獻是巨大的。在此,有一點前人似乎忽略而我們覺得特別重要的應該著重指出,正始名士對許多玄學問題的探討非常認真,顯示出一定的科學態度。漢代的經學多門戶之見與門戶之防。兩漢由於經學與士人的仕途經濟緊密聯係在一起,通一經猶如掌握了通向高官厚祿大門的鑰匙,各家秘而寶之。以致一經就有懸殊的幾家之學,互相之間不通氣息。正始名士們卻是常常在公開場合當眾互相攻難辯論,絕無秘而藏之的想法,而且各騁其才,以決勝負,一場接著一場,勝者為眾人欽服。王弼年未弱冠,而玄學才能突出,不僅口才常常勝過何晏,尤長於闡釋《老子》與《周易》,何晏非但沒有妒忌,相反真心推服,以自己吏部之尊與學界領袖的身份向社會名流推介,使他很快在學術界嶄露頭角,成為玄學翹楚。這種誠於學術的精神,在中國數千年曆史中僅魏晉間大放異彩,而正始名士首開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