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誌向高遠。他未冠時所作的《登台賦》雲:“雖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將齊桓公、漢文帝這樣的史有定論的偉人都不足其觀,可見其胸襟眼界之偉。從他所寫的大量對古代帝王讚頌之作看,他眼中的盛世應該是傳說中的聖明之君的統治。“葛天氏之樂,千人唱,萬人和,因以蔑《韶》《夏》矣!”(《與陳琳書》)顯然比儒家的文武世界還要高遠。尤其令人感懷的是曹植對自己誌向的持之以恒,堅定不移。他先後寫過《求自試表》《自試表》,在曹丕、曹叡父子當政期間反複陳述自己希望一展宏圖的苦心,還以《美女篇》《雜詩》(“南國有佳人”)等委婉曲折的象征手法表達自己的深衷。至於如《白馬篇》這樣用形象方式描寫自己心中的理想人格的篇什就更多。曹植的內心世界,始終欲在可以銘刻金石的功業方麵有所作為,不願僅僅食王侯之祿而無尺寸之功,當然也不滿意隻是作為一個文學家名世,將文學創作作為自己的功業,因為他對文學創作隻是喜愛而已:“仆少好為文章”(《與楊德祖書》),並沒有當做自己的理想事業。問題在於,曹植的理想雖然有益於世,也合乎情理,但是他自己並不認識僅僅有理想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實現理想的主客觀條件,而曹植顯然缺乏這方麵必需的條件。他是否具有這樣的才能暫且不說,他不具備在政治舞台上馳騁的基本素質,當是不爭的事實。這一點前人所論已多,尤其是曹操在世時候有實踐理想的客觀條件,但他沒有也不會抓住機會,而完全失去可能性的時候,他倒是想去建功立業了,這樣不識時務的人,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嗎?
無論對曹植的遠大而堅定的誌向作何評價,他具有儒家的“不朽”之念是肯定的,這似乎與後來的名士大不相同。實際上,後來的名士們雖然追求逍遙自在的人生境界,但是對蒼生,對家族的責任並不是如一些人所認為的那樣全然沒有,而是因時勢的變化而發生了變異。
好美。《三國誌》本傳的話很容易讓人發生誤解:“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靡。”視此,似乎曹植不愛華美。對此,應該有所辨析。建安年間,社會經濟很長一段時間相當艱難,對曹魏來說,軍事第一。此間,曹操嚴禁華豔,曹植的妻子曾因穿著華麗而被殺;又頒布禁酒之令。這些就是戰時生活決定的。到建安後期,戰事不那麼頻繁了,中原也漸漸恢複元氣了,鄴城的生活漸現浮華。這前後是很難同日而語的。《三國誌·王粲傳》裴鬆之注引《魏略》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敷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頌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焉?’於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誺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亢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歎植之材,謂之‘天人’。”這一段文字所述之事,曆來都以顯示曹植非凡之才的例證。其實,事例本身具有多元信息,因此我們解讀時還可以從此看出曹植愛好華美的個性。大熱天敷粉,其粉飾的美化自不待言。曹植的敷粉,在建安時代屬於較早的,後麵要到正始名士時期,才有比較多的敷粉現象。為了表現自己的才能,曹植幾乎竭其所能,既有武夫所為之能,更有文人所長之才。有雅才,也有俗能。有曆史評論,也有現實政事。有文賦,也有兵法。這樣的表演,以美學標準衡之:華靡也!恰如文學表現中的“賦”法,極度地鋪張揚厲。文學史上,曹植的作品風格:“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詩品》卷上)無論是“詞采華茂”還是“體被文質”都是華美的同義詞。曹植詩歌的語言華美,音律和諧,對偶整麗,時有暗合格律者,這些現象不可能純屬偶然,應該也有他自己努力創造追求的因素在。至於他的散文,相當接近後來的以華麗為主要特征的駢文,也明顯可以看出他用功之處。
曹植愛好甚至可以說追求華美的審美意識,在當時屬於少數派,但是到西晉就成為時代風尚。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付之以行為,並成為人格特征的,那就是魏晉名士的風度。曹植的人格形象,後代的名士們相當仰慕,因此其影響之大就不待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