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性。曹植的行為舉止一任自己個性,這也是非常突出的。他非常厭惡禮教,因為禮教就是用各種規範製度限製人的自由,也就是限製人的個性。他聽到別人告訴他一個故事,一位男子喜歡鄰家姑娘,但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媒人,不成“禮”,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被有媒人的其他人娶走。曹植於是感而賦焉:“思同遊而無路,情壅隔而靡通。哀莫哀於永絕,悲莫悲於生離。……去君子之清宇,歸小人之蓬廬。欲輕飛而從之,迫禮防之我拘!”“妾穢宗之陋女,蒙日月之餘輝。委薄軀於貴戚,奉君子之裳衣。”盡管作品因殘缺而難得其意,但是他反對禮教束縛,提倡婚姻自由的崇尚個性精神還是很明白的。他也崇尚超俗境界。“實淡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聲皦皦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內含和而弗食兮,與眾物而無求。棲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隱柔桑之稠葉兮,快閑居而遁暑。”(《蟬賦》)那種離群超俗之誌,以蟬而出。他借鰕鱔出遊,“俯觀上路人,勢利惟是謀”,(《鰕鱔篇》)抨擊社會上到處都是“勢利”的庸俗之人。然而,社會眾生唯利是圖確也是其普遍現象,如他這樣心純情潔之人,自然難以適應社會生活了。他還無度,行為任性而有,幾乎沒有什麼限製。曹操規定,夜間不允許開宮門出入,但是他就不管,偏在夜裏出去,以致曹操殺門人以立威。他飲酒無度,以致曹操欲任以重任而罷休。他對人毫無“防人之心”,在立太子的生死大戰中,他根本沒有“競爭意識”,一任別人從自己手中奪去了至尊位置,而毫無覺察。曹操在世期間,從無後慮,以致自己後來處處受窘;受窘時候也沒有思慮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一味怪罪眼前的隨從。他本來思想簡單,心地純潔,再任性而為,其嚴重後果不難想象。
曹植的使性,是相當徹底的,是有力度的,剛性的。屈原作有《橘頌》以明誌,曹植也作有《橘賦》以明性:“稟太陽之烈氣,嘉杲日之休光。體天然之素分,不遷徙於殊方。播萬裏而遙植,列銅爵之園庭。背山川之暖氣,處玄朔之肅清。”這是一個與世俗相異,具剛烈性情,堅定不移的形象。他的《鶡賦》塑造了這樣的形象:“美遐圻之偉鳥,生太行之嵒阻。體貞剛之烈性,亮乾德之所輔。”“甘沈隕而重辱,有節士之儀矩。降居檀澤,高處保岑。遊不同嶺,棲必異林。”堅貞剛烈,不同流俗,而且“期於必死”。這樣一種善鬥又置生死於度外的猛禽,不是曹植那堅持自己個性,置利害生死於不顧的自我寫照嗎?他“履先生之正路,豈淫徑之可遵!知犯君之招咎,恥幹媚而求親!”(《九愁賦》)他決不願意為了利而犧牲自己的正氣,決不願意為了避免責罰而低聲下氣,他的使性有著自己的人生原則,有著自己的人格準則!
曹植的這種個性及其堅定的表現,在魏晉名士的人格史上具有很高的示範意義。他的這種精神以及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正是“建安風骨”的傑出體現,使建安文學在曹操之後多了許多剛烈之氣,堅貞之情,鍾嶸言其“骨氣奇高”的“建安之傑”,良有以也!
簡放。曹植的簡易疏放也是很突出的,《三國誌》本傳言其“性簡易,不治威儀”,“任性而行,不自彫勵,飲酒不節”。所謂的簡易疏放,其實與其純情與使性有著密切的聯係的,言行處事一任自己好惡,不作細究深思,與世俗的“三思而行”,計慮利害得失不同。曹植的簡放,與其貴公子的地位與身份有關,也與他逸群之才有關,與當時社會風氣關係也很大。更重要的是,這是他純情與使性的性格所決定的。他的簡放表現很多,如無節製地飲酒。建安文人飲酒成風,這是曆史事實,有曹操的禁酒之令與孔融的言行等等為證。作為曹氏集團的中心人物之一,甚至可能成為第二代領導核心的人物,飲酒無度顯然是不妥當的,不應該的。最典型的一例就是建安二十四年,曹仁被關羽所圍,曹操欲以曹植為南中郎將領兵救曹仁,可是“植醉不能行受命,於是悔而罷之。”(《三國誌》本傳)飲酒無度以致他基本不能擔當重任,在政治上完全是個無用之人。這就決定了他政治前途暗淡。此次醉酒,據裴鬆之注所引《魏氏春秋》當與曹丕有關:“植將行,太子飲焉,逼而醉之。王招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這樣更可見曹植性格的簡放已經到了毫無頭腦的地步。他也參與鬥雞等浮華勾當。建安後期至魏明帝時期,魏國境內還算太平,社會上流行鬥雞,狂飲,清談等等所謂“浮華”風氣,曹植肯定也是其中一員。他作有《鬥雞》一詩,形象生動地描述了鬥雞情景,《鶡賦》雖不是著重描寫鬥雞的,但是對飛禽的搏鬥過程寫得淋漓盡致,可以相見他對這個玩意兒的熟識。他喜歡娛遊,幾個或者一大群文人,帶上一些侍從,或飲宴,或郊遊,或嬉戲,隨興所至,有時還興猶未盡地寫詩作文。他還喜歡各種民間俚曲俗舞瑣談,認為“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與楊德祖書》)表現出相當寬容的文學美學觀念。他的樂府詩,有許多就是當時的民間歌曲,自己所擬也頗具民歌風味,至於喜聞民間的“小說”俚語,也是有史可征的。這些表現,我們可以稱之為興趣廣泛,也可以看做觀念解放沒有貴族陋氣,從性格來說,實際上就是簡易疏放,隨行隨性,沒有人為的節製與限製。這種行為方式,對後代名士影響很大,放達或放誕是魏晉名士的基本特征之一。
壯誌。曹植一生念念不忘建功立業,至死未變,這在曆史上也是很有名的。這固然有時代的原因。建安直承東漢,漢末名士忘身救漢的精神與之距離不遠;儒家“三不朽”思想對文人的影響依然存在;曹植的前輩和同輩都在努力建立不朽的功業。這些應該是曹植立誌不朽的外部原因。其自身的性格也是重要因素。他具有剛烈不易的個性,因此當他早年立下宏願,在百折不撓的個性力量支持下,很難因時勢的變化而改易。比較清楚地表達他誌向的是著名的《與楊德祖書》:“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楊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誌未果,吾道未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辨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於名山,將以傳之於同好;非要之皓首,豈今日之論乎!”對這一段言論,人們曆來都很重視,隻是理解有相當的不同。其實,他首先是因贈送自己的辭賦作品給楊修看而發的議論,因此一定程度上有謙虛的意味在。其次,曹植是站在“位為藩侯”的立場,以曹氏政權的中心人物之一的責任與義務來談自己的誌向的,因此將為國家、為曹氏政權建立實際的不朽功勳置於首位應該是恰如其分的。用今天的話語來說,身在其位當謀其政,當為其事。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曹植純情天真的表現。當然,他把“辭賦”這樣的文學創作看做遠不如建功立業那樣重要,雖說有時代的局限,但今天看來畢竟是觀念上的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