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噤。他蕩了不少的馬路,終於走入一家酒肆,揀了一個僻靜的
位子坐下。
白馬湖之冬
電燈早亮了,他還是坐著,約莫到了八點多鍾,才懶懶地起
身。他怕到了老四行裏,得知惡消息,但不得惡消息又不放心。
大了膽到了行裏,見老四和吉和叔還未回行,又忐忑不安起來:
“這許多時候不回來,怕是老五已死了。也許是生死未定,
他們為了救治,所以離不開身的。”這樣自己猜忖。老四等從浦
東回來已在九點鍾以後。
“你好!這樣寫意地躺在沙發上,我們一直到此刻才算‘眼
不見為淨’,連夜飯都還未下肚呢!”吉和叔一進來就含笑帶怒
地說。
他一聽了吉和叔的責言,幾乎要辯解了說:“我在這裏恐比
你們更難過些。”可是終於咽住。因為從吉和叔的言語和神情,
推測到老五還活著,緊張的心緒也就寬緩了些。
“病得怎樣?不要緊嗎?”他禁不住一見老四就問。“瀉是
還在瀉,神誌尚清,替他請了個醫生來打過鹽水針,所以一直弄
到此刻。據醫生說溫度已有些減低,救治欠早,約定明晨再來替
他診視一次,但願今夜不再瀉,就不要緊。——我們要回來時,
蘇州人向著我們哀哭,商量後事,說她曾割過股了,萬一老五不
好,還要替他守節。卻不料妓女中竟有這樣的人。——老五自己
說恐今夜難過,要我們陪他。但是地方真不像個樣子,隻是小小
的一間樓上,便桶風爐,就在床邊,一進房便是臭氣。我實在要
留也不能留在那裏,隻好硬了心腸回來。”
吉和叔說恐受有穢氣,吃飯時特叫買高粱酒,一壁飲酒一壁
第一輯
雜談方才到浦東去的情形:說什麼左右鄰居一見有著長衫的人
去,就大驚小怪地攏來,醫生打鹽水針時,滿房立滿了赤膊的男
人和抱小孩的女人,盡回複也不肯散,以及小弄堂內蒼蠅怎樣
多,想到自己祖父名下的人落魄至於住到這種場所,心裏怎樣難
過。他隻是托了頭坐在旁邊聽著。等到飯畢,吉和叔回去以後,
還是茫然地坐在原處不動。
“我預備叫車夫阿兔到浦東去,今夜就叫他陪在那裏,有要
緊即來報告。再向朋友那裏挑些大土膏子帶去。今夜大約是不要
緊的,且到明天再說吧。”老四一壁說,一壁就寫條子問朋友借
鴉片,按電鈴叫車夫阿兔。“死了怎樣呢?”他情不自禁地自己
唧咕著說。“死了也沒有法子,給他備衣棺,給他安葬,橫豎隻
要錢就是了。世間有你這樣的人!還說是讀書的!遇事既要躲
避,又放不下,老是這樣黏纏!”
老四說時笑了起來,他也不覺為之破顏。自笑自己真太呆
蠢,記起母親病危時妻的話來:“你這樣夜不合眼,飯也不吃,
自割自吊地煩惱,倒反使病人難過,連我們也被你弄得心亂了。
你看四弟嗬,他服伺病人,延醫,買藥,病人床前有人時,就偷
空去睡,起來又做事,何嚐像你的空忙亂!”
老四回寓以後,他也就睡,因為睡不去,重起來把電燈熄
了。電燈一熄,月光從窗間透入。記起今夜是陰曆七月十五的鬼
節,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似乎四周充滿了鬼氣似的。
白馬湖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