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是非常貧窮落後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我實在餓得沒法,想去緬甸找條活路。我用一張《人民日報》包了點衣物,在邊境被查到,馬上押回,以裏通外國罪名判有期徒刑20年,在昆明的雲南第一監獄服刑8年多才被改判。法院的通知說:‘量刑其重,推倒不實之詞。’在監獄裏我學習開磨床、銑床,並且學會了五金手藝。出獄後,我與現在的妻子結婚,依靠五金手藝討生活,日子馬馬虎虎,有了一點積蓄。1988年我用2萬元人民幣買了這塊99平方米的老地基。好在臨街,可以做點小生意。”
彭文廣先生說雲南話,我有一半兒聽不懂,多虧雲南幹部李義欽翻譯。
“對於過去的戰爭,我隻知道日本侵略者給騰衝人民帶來巨大的災難,生我的田島對騰衝人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所有日本兵都是殺人惡魔,他們至今不肯謝罪,不承擔任何責任。田島壽嗣更是毫無責任感,回到日本國後杳無音信。保山有個陳先生約了一夥日本老兵來騰衝,說好來我家,但頭天晚上公安局通知我最好回避。”
“後來聽說日本老兵到了,其中還有從台灣來的當年的翻譯官白炳璜。等我半天不見人,他們用拐杖在地上敲、跺跺腳,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看樣子很生氣。又聽說白炳璜和田島壽嗣還有聯係,要幫助給找一找。現在沒有音信,白炳璜大概死了,80多了;田島壽嗣也早死了,要活到現在也得100多歲了吧。”
我已經了解到白炳璜的情況:白炳璜在騰衝確實當過田島壽嗣的翻譯,但他屬於日軍部隊,不屬於田島壽嗣個人。白炳璜在騰衝也曾與一個蔡姓人家的姑娘結婚並生有兩個女兒,現在,一個在昆明的玻璃廠,一個在芒市的橡膠廠。
白炳璜被俘後,因為給盟軍提供了一個重要情報:9月13日日本飛機要來轟炸騰衝城,因此,美國飛虎隊就早早做好了準備,把日本人的飛機打了下來,立了大功。騰衝城光複後,遠征軍讓他將功補過,給他安排了一個差事,讓他在和順鄉的一所小學裏教書。1948年白炳璜聰明地嗅到了中國局勢變化的味道,便轉道緬甸,於1954年前後到了台灣,現已去世。
我對彭文廣說:我曾經在日本駐中國大使館領事部的援護處工作過,援護處的工作任務是幫助日本戰爭遺孤返回日本。那時,黑龍江的方正縣戰爭遺孤最多,牽扯到曆史上日本的“開拓團”,“開拓團”的任務是架上機槍,趕走中國農民。“開拓團”是在中國人祖祖輩輩開墾好的家園上再實行“開拓”的。當時,在雲南方麵,我還沒聽說過有大量的戰爭遺孤問題。確切地說,當時這樣的事例一個也沒有遇到過。因為1931年的戰爭和1944年的戰爭有時空、地域和戰爭階段的不同,所以日本戰爭遺孤的分布也不同。不過,現在我還有朋友在日本使館工作,我可以幫助你聯係尋找田島壽嗣家屬、家族的事情。
彭文廣沒有絲毫的驚喜,他好像絲毫不相信這樣的事情可以實現。
我又對彭文廣先生說:找到自己的家鄉、故鄉、血緣地或者是親屬還是可能的。比方表兄、表弟。田島壽嗣應該是福岡、長崎或者是北九州的人。日本國所發動的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自1942年3月至1945年1月,滇西戰場共殲滅日軍21057人,中國遠征軍傷亡、失蹤共67364人。隻看這一組數據,足以見得當時其戰事慘烈之一斑。在中國雲南滇西作戰的侵華日軍是日本第三十三軍十八師團的“菊”部隊和五十六師團的“龍”部隊。叫做“龍”的部隊於1941年(昭和16年)在日本福岡縣的久留米組成,兵源全部來自於日本福岡、長崎和佐賀地區。叫做“菊”的部隊是同時在日本北九州編成的。根據滇西的抗戰學者調查,他們之中以煤礦工人居多。從滇西戰場的日軍戰壕遺跡看,許多57年前的戰爭工事雖然經曆數十載依然保持完好、實用,足以體現日本煤礦工人的坑道挖掘技術。還有學者認為日本北九州是煤炭基地,所以士兵當然有不少礦工。另外則是漁夫。加上民風粗暴,所以是很能打仗,也很不老實的。
彭文廣說:“不消了,我不會和他們聯係。”
“不消”的意思在雲南話中是“不需要了”的意思。
我問:“你是否想過去日本國觀光、旅遊?”
彭文廣笑著說:“想去,但要全家都去。可是,現在沒有這個經濟實力。”
我問彭文廣:“你知道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子嗎?”彭文廣搖頭。
李義欽是雲南的宣傳幹部,是滇西抗戰問題的專家,他向我介紹:“侵華日軍占領騰衝後,成立行政班本部,自稱中國通的田島壽嗣任行政班本部部長。這個職務相當於‘代理縣長’的職務。田島壽嗣認為要征服中國人,不能光靠殺戮,首先要征服中國人的心,要推行‘親善’。他身體力行實踐自己的信條,推行懷柔政策,穿中國衣服,抽大煙,和騰衝姑娘蔡蘭輝結婚,企圖與中國人‘打成一片’。田島壽嗣的想法和做法顯然與侵華日軍五十六師團和日軍三十三軍首腦的意圖背道而馳,因此受到軍紀處分,被撤銷行政班本部長職務。田島壽嗣不喜歡張揚,沒留下任何照片和私人信箋,甚至沒人知道他是日本什麼地方的人。”
我的朋友朱弘先生有其他的證據,他說:“騰衝的日本駐軍最高行政長官田島壽嗣大尉把蔡蘭輝強占為妻,似乎還舉行過正式的儀式。後來,被憲兵咬定違反軍紀的田島大尉被撤職調往緬甸戰區,最終逃脫了騰衝駐軍的‘玉碎’下場。而已經身懷六甲的蔡蘭輝卻被遺忘在了騰衝,在當地光複的時候生下了她和田島壽嗣的兒子。”
“田島壽嗣被調往緬甸後,隻是一個啥也不是的閑官,最終成了英軍的俘虜,好像還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報複日本憲兵‘殘忍行為’的情報。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田島回到日本後,老兵們不再搭理他,因為他‘出賣了同胞’,他也根本不和大家來往(也就是說,不參加‘戰友會’的任何活動)。田島的私生活似乎也不完美,20年前,有人知道他在九州的熊本市經營過一家飲食店,而且因為喜歡亂搞女人而和妻子離了婚,無聲無息地度過了他的餘生。田島是否有願望以及能力來尋找他的孩子,我不知道。”
我問了多名雲南的幹部,終於得到田島老婆、彭文廣生母蔡蘭輝人生經曆的故事,得到的也是隻言片語:蔡蘭輝是騰衝的大美人,當年19歲,據說是傾國傾城。田島壽嗣說娶她,她並不敢不從。“好像凶惡的老狼要娶兔子為妻,眾兔子都會點頭說好,強擄為新娘的雪白兔子也會羞澀地低頭同意”。我們試想蔡蘭輝如果不從的話,會是什麼結果。蔡蘭輝應該是日本侵華戰爭中的悲劇性的人物。她生彭文廣時是20歲,從保山中國軍隊俘虜營出來時也沒定罪。1954年她30歲,解放10年後的騰衝人仍然對侵華日軍在騰衝所犯下的罪行記憶猶新,沒辦法,蔡蘭輝就遠嫁到新疆去了。聽說還是國民黨部隊的老軍人娶了她。那人參加過抗日戰爭,和侵華日軍進行過殊死的戰鬥。我想:一個女人和日本鬼子生活過,又和殺鬼子的人生活過,她所聽到的和見到的應該是截然不同的事物、人物和回憶!那應該是什麼樣的一番滋味在心頭?唉,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蔡蘭輝幸福,因為她也是戰爭受害者。她如果活著的話,今年應該80歲,也是“最後一批人”。我非常希望采訪到這個人物。誰能幫幫忙?
在我長期追蹤調查親曆抗日戰爭的最後一批人之中,有兩種女人在抗戰勝利後數十年中精神上最壓抑、生活上最悲慘:一是被侵華日軍強暴過的女性,二是曾經被迫下嫁日本鬼子的中國女性。日本投降後沒有撤走的日本女性嫁給中國人為妻的也有百十例,與之相比,她們算是幸福的。中國社會是從封建社會演變而來的,數十年來,被侵華日軍性暴力迫害的中國女性和被侵華日軍強擄為妻的中國女性都受到了不應有的歧視。對人格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我曾經采訪過被侵華日軍強擄為性奴隸的萬愛花女士,女士握著我的手說:“日軍強暴我時,摟折我六根肋骨。我一生未嫁——我不是女人。”回味這些悲慘的語言,我至今悲傷之極。那麼,彭文廣生母蔡蘭輝女士怎麼回味自己的一生呢?她怎麼回憶戰爭給她人生所帶來的痛苦呢?我非常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