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訪過的日本對華侵略戰爭的親曆者、受害者現在都是耄耋之人,惟獨有一個人例外,他出生的第一天就沉浸在中國軍隊大反攻的炮火轟鳴之中,他剛出生不幾天,贏得騰衝戰役的國民黨軍隊把他的母親作為“敵人的女子、日軍‘慰安婦’”抓了起來。在這個孩子出生的那些日子,整個雲南騰衝城在戰火中變成了一片廢墟!那些天,空中是美軍援華的飛機在對日軍作最後的投彈轟炸,大地震動、怒吼!那些天,騰衝的民眾在歡呼聲中和中國軍隊一起衝鋒陷陣,同負隅頑抗的日軍作最後的較量、拚殺!那些天,3000個日寇被全殲在騰衝城!那些天,這個侵華日軍軍官的孩子剛剛出生就感受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衝擊波,看到橫飛的彈片,聽到中國軍民奮殺日寇的呐喊!——那些衝殺的呐喊他肯定聽得到的,因為和日軍拚殺的部隊是當年從南京撤退的部隊,複仇之火已經埋藏了數年。——當年撤退後聽聞日寇占領南京所犯下的罪行後,上下無不捶胸頓足、放聲痛哭,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在騰衝殲滅戰中,許多中國士兵受傷得到包紮後從後方醫院爬到前線再投入戰鬥。一個古老的城市被打成廢墟、一個聞名已久的邊關要塞被戰火化為灰燼,這場戰爭該是怎樣的慘烈?
@@1.戰爭留下的混血孤兒
隻有這個最年輕的戰爭親曆者還可以健康地生活幾十年。
“耄耋”一詞在中文詞典中的意思是:“年老,八九十歲的年紀”。可我采訪的人物中為什麼偏偏這位與戰爭有關的人物才60歲呢?他就是侵華日軍雲南騰衝騰越本部長田島壽嗣的遺孤彭文廣先生。在騰衝城被中國軍隊攻克的前一天,也就是1944年9月13日,日軍軍官田島壽嗣的兒子在軍事掩體中呱呱降生了,槍炮聲像驚濤駭浪迅速淹沒了嬰孩的啼哭,是台灣人、日語翻譯官白炳璜用三八槍的槍刺割斷他的臍帶、接生,並將在戰火中出生的他用日軍軍服包裹好的。隨後戰火熄滅、戰禍終止,日軍軍官田島壽嗣的中國老婆騰衝姑娘蔡蘭輝和其他日軍戰俘一起被押送雲南保山。由於在押送途中彭文廣哭鬧,無奈,中國軍人就把他轉交給一位姓彭的中國人家寄養。所以,60歲的彭文廣有兩個名字、兩個爹。彭文廣的日本名字叫“田騰裕亞雄”,這個名字是在戰火紛飛中,日本軍官田島壽嗣給自己骨肉起的。我推理其名字意思大概是:姓田島的日本軍人,在中國雲南騰衝執行裕仁天皇的命令,要日本軍隊通過武裝侵略掠奪他國資源,希望日本軍人及子孫在亞洲稱雄一方,並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意思吧?
彭文廣的中國養父叫彭文禹,據說已經去世了。由中國養父母撫養一個出生才幾天的日軍嬰孩至今,容易嗎?我在日本國留學多年,我問過無數日本人一個同樣的問題:“一個孤兒,一個中國人的戰爭遺孤,一個殺過日本國民的中國軍人的孩子,你可以把他撫養成人嗎?”回答是百分之百的:“別說是中國人的遺孤了,連我們日本人的遺孤也不可以撫養。”
說到彭文廣的出生,當然要聯係上“抗日戰爭的三個階段”。1938年5月,毛澤東主席在他的《論持久戰》中闡明:“中日戰爭不是任何別的戰爭,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和帝國主義的日本之間在20世紀30年代進行的一個決死的戰爭。”這是全部問題的出發點。由於敵強我弱,這就導致了日本能夠在中國有一定時期和一定程度的橫行,中國不可避免地要走一段艱難的路程。毛澤東分析說明了持久戰將經曆戰略防禦、戰略相持、戰略反攻三個階段,指出抗日戰爭總的趨向是:中國由劣勢到平衡到優勢,日本由優勢到平衡到劣勢;中國由防禦到相持到反攻,日本由進攻到保守到退卻。最後的勝利是屬於中國的。
1944年9月13日在雲南騰衝所開始的對侵華日軍的殲滅戰,就是毛主席所闡明的“戰略反攻”階段的內容之一。而彭文廣就誕生在“戰略反攻”炮火轟鳴的搖籃裏。1944年5月至1945年1月為抗日戰爭的大反攻時期。這期間,國民黨政府為收複失地,重組以衛立煌上將為首的20萬遠征軍,利用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發生逆轉的時機強渡怒江,向滇西日寇發起全麵反攻,經過8個多月的浴血奮戰,取得了抗日戰爭“戰略反攻”階段在中國雲南戰場的勝利。
我為什麼把剛出生的孩子和這個戰場綁在一起?牽強嗎?
前思後想,我想說的是:罪惡的侵華戰爭把交戰國人民推向苦難的深淵,其中就包括這個日本人和中國人一起生的孩子。
我見到彭文廣和他的一家人時吃了一驚:“怎麼日本人到這兒來啦!”
我1980年開始在大學學習日本語,1984年在日。《讀賣新聞》北京分社工作,之後又到駐在北京的日本國大使館領事部工作過。1991年我去日本國留學,我見到的日本人太多了,以至於我在人群中看一眼就知道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人。我見彭文廣第一麵就感到他具備日本人的氣質;見到彭文廣的兩個女兒,我更是吃驚,整個的就是兩個日本國的女孩子!從體態、相貌、皮膚、氣質、做派到習慣。可戰爭已經過去60年了呀!而且,她們根本沒有去過日本國呀!是遺傳基因的作用嗎?或者是醫學上所說的“隔代遺傳”的神奇?
@@2.戰爭的擔子裏挑的都是苦難
幸虧雲南當地的幹部李義欽和李根誌先生幫忙,我們找到了彭文廣先生的家。彭先生是做鋼窗的,他外出給人裝鋼窗去了,我感到他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人。彭先生的太太在家中開了個小飯館,裏裏外外地張羅客人。彭先生的兩個女兒是兩個窈窕淑女,她們在屋內閃動著,像青春亮麗的氣息在遊蕩。彭太太搬來凳子,讓我們等她的先生。我趁機一人出去在騰衝城中溜達溜達。
彭文廣家是個臨街的鋪麵,大約有100平方米大小。他家不在主要街道,房子不新不舊,與街坊一樣有上下兩層。我左鄰右舍地串門,希望了解幾個問題:
(1)彭文廣的爹是侵華日軍在騰衝的指揮官,他的街坊是否知道?
(2)侵華日軍在騰衝犯下的罪行,騰衝人是否記憶猶新?
(3)他的街坊們是否因為彭文廣是侵華日軍指揮官的後代而對他另眼相看?
(4)他們眼中的彭文廣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5)街坊們知道多少關於彭文廣的爹日軍軍官田島壽嗣的故事?
(6)街坊們是否歧視彭文廣?戒備彭文廣?或者佩服彭文廣?
一方麵,日本侵略了我們不但不謝罪,政要還年年參拜靖國神社。另一方麵,日本比我們發達或者日本的產品先進,尤其是對於這樣的邊陲之地來說。中國人在看待有關日本的問題上的感情色彩是複雜的。
令人失望,騰衝有1/6的老房子是戰爭時期留下來的,每間房屋至今還都是彈片累累的。騰衝城內的道路也有1/6是千百年遺留至今的石板路,曆經數百年的磨礪,巨大的石板上已經有了車轍的痕跡。但是,人們對於“新柏油路”和“舊石板路”沒有一點疑義,他們對於彭文廣也是同樣。相反,他們看我的目光倒是充滿好奇的新鮮感,互相哈哈笑著,好像我的提問有什麼怪異似的。
彭文廣來了,騎著摩托,風塵仆仆的。他滿頭白發,中等身材,粗壯結實,一手老繭,一身滄桑。他是個開明的人,可以接受采訪。但他對別人有戒備,不是我們對他有戒備。日本人中有很多人說:“我不了解侵華戰爭,我不知道曆史上發生過的事情。”其實,他們是了解那一段罪惡的曆史的,正因為了解,所以才掩飾。彭文廣對發生在騰衝的戰爭也了如指掌,他作為侵華日軍軍官的兒子對采訪者當然有一種難言的隔閡,也就是說,他自己有一點心理障礙。起碼,我有這個感覺。
彭文廣先生說:“我生父是1942年占領騰衝的日軍行政班本部長田島壽嗣,這對我來說無所謂負擔,更談不上什麼別的東西。我隻記得騰衝縣上營區的彭家、我的養父母。在炮聲隆隆的戰壕裏,我是翻譯官白炳璜接生的。騰衝的戰爭中隻有六十幾名日軍被俘虜,我的母親嫁給侵華日軍當然也成了戰俘。在押送日軍俘虜去保山的途中,母親病了,我也又哭又鬧,士兵沒辦法,隻好將我寄養在彭家,並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寫下生辰八字,可惜這些字據在‘文化大革命’中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