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是說有兩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裏行
間露出。這是自壞的供招,可為鐵證。標點《陶庵夢憶》,及在
那篇跋裏對於張岱的向往,可為旁證。而周啟明先生《雜拌兒》
序裏,將現在散文與明朝人的文章,相提並論,也是有力的參
考。但我知道平伯並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隻是性習有些相
近,便爾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並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
仿的心,便隻有因襲的氣氛,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
人了。至於這種名士風是好是壞,合時宜不合時宜,要看你如
何著眼;所謂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別》,《賣信
紙》,我就覺得太“感傷”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們也不必
管;隻從這點上去了解他的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這本書便
好。
這本書有詩,有謠,有曲,有散文,可稱五光十色。一個人
在一個題目上,這樣用了各體的文字抒寫,怕還是第一遭吧?我
見過一本《水上》,是以西湖為題材的新詩集,但隻是新詩一體
罷了;這本書才是古怪的綜合呢。書中文字頗有濃淡之別。《雪
晚歸船》以後之作,和《湖樓小擷》、《芝田留夢記》等,顯然
是兩個境界。平伯有描寫的才力,但向不重視描寫。雖不重視,
卻也不至厭倦,所以還有《湖樓小擷》一類文字。近年來他覺得
描寫太板滯,太繁縟,太矜持,簡直厭倦起來了;他說他要素樸
的趣味。《雪晚歸船》一類東西便是以這種意態寫下來的。這種
“夾敘夾議”的體製,卻並沒有墮入理障中去;因為說得幹脆,
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隻腳”。這種說
理,實也是抒情的一法;我們知道,“抽象”,“具體”的標
準,有時是不夠用的。至於我的歡喜,倒頗難確說,用杭州的事
歐遊雜記
打個比方罷:書中前一類文字,好像昭賢寺的玉佛,雕琢工細,
光潤潔白;後一類呢,恕我擬不於倫,像吳山四景園馳名的油
酥餅——那餅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據說是“明
朝”就有的。
《重過西園碼頭》這一篇,大約可以當得“奇文”之名。平
伯雖是我的老朋友,而趙心餘卻決不是,所以無從知其為人。他
的文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所好者,能從萬裏外一個筋鬥
翻了回來:“趙”之與“孫”,相去隻一間,這倒不足為奇的。
所奇者,他的文筆,竟和平伯一樣;別是他的私淑弟子罷?其實
不但“一樣”,他那洞達名理,委曲述懷的地方,有時竟是出藍
勝藍呢。最奇者,他那些經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這的的確
確括可以說是天地間的“無獨有偶”了。
嗚呼!我們怎能起趙君於九原而細細地問他呢?
1928年7月31日晚,北平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