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乎常人。

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

是“潑筆”,後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後一

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磨細琢的春台”,真不錯,他的全部

都在這兒了!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

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裏,他“知道

一句話中,除字麵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裏邊,隻聽字

歐遊雜記

麵,還遠不能聽懂說話音的意思哩”1。這本書的長處,也就在

“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

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瀼瀼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

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

製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

我最覺得有味的是孫先生的機智。孫先生收藏的本領真好!

他收藏著怎樣多的雖微末卻珍異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餌一

樣;偶然拈出一兩件來,令人驚異他的富有!其實東西本不稀

奇,經他一收拾,便覺不凡了。他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

寫,使你於平常身曆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他的選擇的工夫又

高明;那分析的描寫與精彩的對話,足以顯出他敏銳的觀察力。

所以他的書既富於自己的個性,一麵也富於他人的個性,無怪乎

他自己也會覺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寫含有論理的美,就

是精嚴與圓密;像一個紮縛停當的少年武士,英姿颯爽而又嫵媚

可人!又像醫生用的小解剖刀,銀光一閃,骨肉判然!你或者

覺得太瑣屑了,太膩煩了;但這不是膩煩和瑣屑,這乃是悠閑

(Idle)。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麵,其必要正和不悠閑一樣!他的

對話的精彩,也正在悠閑這一麵!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話,

因為真的鄉村生活是悠閑的。他在這些對話中,介紹我們麵晤一

個個活潑潑的Loisieux村人!總之,我們讀這本書,往往能由

幾個字或一句話裏,窺見事的全部,人的全性;這便是我所謂

“孫先生的機智”了。孫先生是畫家。他從前有過一篇遊記,以

1 原書171頁。

第三輯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畫”名文,題為《赴法途中漫畫》1;篇首有說明,深以作文不

能如作畫為恨。其實他隻是自謙;他的文幾乎全是畫,他的作文

便是以文字作畫!他敘事,抒情,寫景,固然是畫;就是說理,

也還是畫。人家說“詩中有畫”,孫先生是文中有畫;不但文中

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

我說過孫先生的畫工,現在再來說他的詩意——畫本是“無

聲詩”呀。他這本書是寫民間樂趣的;但他有些什麼樂趣呢?采

葡萄的落後是一;畫風柳,紙為風吹,畫瀑布,紙為水濺是二;

與綠的蚱蜢,黑的螞蟻等“合畫”是三。這些是他已經說出的,

但重要的是那未經說出的“別的話”;他愛村人的性格,那純

樸,溫厚,樂天,勤勞的性格。他們“反直不想與人相打”;他

們不畏縮,不鄙夷,愛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們隻是作

工,隻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2——非為衣食,

也非不為衣食,隻是渾然的一種趣味。這些正都是他們健全的

地方!你或者要笑他們沒有理想,如書中R君夫婦之笑他們雇來

的工人3;但“沒有理想”的可笑,不見得比“有理想”的可笑

更甚——在現在的我們,“原始的”與“文化的”實覺得一般可

愛。而這也並非全為了對比的趣味,“原始的”實是更近於我們

所常讀的詩,實是“別有係人心處”!譬如我讀這本書,就常常

覺得是在讀麵熟得很的詩!“村人的性格”還有一個“聯號”,

便是“自然的風物”,孫先生是畫家,他之愛自然的風物,是不

1 曾載《晨報副刊》及《新潮》

2 原書124頁

3 原書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