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政治學——佛家與現代社會(2 / 3)

先說倫常秩序。大乘佛教對現實生活秩序的態度,簡單地說,就是不舍世間。而不舍世間的基礎,則是中觀。所謂中觀,就是既不執於空,亦不執於有,即所謂真空妙有。正因為大乘佛教關懷現實生活,所以才能在中國儒家社會裏得到接納。

由於原始佛教的教法主要是關於修行脫苦,並加上出家修行的製度,所以佛教在最初傳入中國時,曾遭遇相當大的阻力。當時中國人認為,出家無嗣,乃是大不孝的行為。但是,我們必須分清楚,出家人舍棄家庭生活,不等於佛徒不承認家庭生活的價值。例如《華嚴經》就提道,在家修行的人,必須盡倫常的責任:

佛子,菩薩摩訶薩,在家宅中,與妻子俱,未曾暫舍菩提之心。正念思惟薩婆若境,自度度彼,令得究竟,以善方便,化己眷屬。令入菩薩智,令成熟解脫。雖與同止,心無所著。以大悲為本,處於居家,以慈心故,隨順妻子,於菩薩清淨道,無所障礙。(《華嚴經·十回向品》)

也有活佛說:

我了解到親密感對一位靈修者是必需的,尤其這個人是在嚐試克服他的心理問題。當你把心胸敞開,你隻會對一個自己衷心信任的人,覺得非常親近的人打開。用這種方式把自己打開,是克服心理問題的一個重要步驟。

因此,雖然出家是佛教給世俗人的第一個聯想,但是實際上,佛家一談到慈悲的實踐,總是首先將它聯係到健康、穩固和有愛心的家庭。某活佛說:

傳統的東方家庭關係可能比西方的現況好一些,東方家庭十分強調大家庭、家族關係與家庭和諧。但是今天西方帶來的強烈影響,使東方人重視大家庭的觀念被逐漸削減,現代人大半是小家庭製度,傳統的東方人認為在這種變易中,許多東西喪失了。

由於美國家庭大部分都破裂了,孩子們心中愈來愈沒有安全感,十分孤獨,而我們隻是憤恨這種狀況。我們離自己很遠,離愛很遠,當人不覺得被愛,就會覺得每個人都與自己無關,甚至不關心自己,認為自己沒有什麼價值。對自己的美好本質已經不認識,甚至不相信有這種東西存在。他們失去了信仰,不相信人可以獲得解脫。

簡單地說,就是六祖惠能禪偈的意思: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由於強調慈悲,所以強調佛法必須在現世裏發生效用。而現世生活不能無秩序,因此佛法的實踐,就必須在現世的倫常秩序中進行。

可是,佛教同時也注意到這種親密感的潛在危險。某活佛說:“每當我們談到親密關係,執著或攀緣的問題就立刻出現了。”因此,重要的是要利用親密的關係“在修道中幫助眾生”,而非在執著和攀緣之中墮落。

第二個要點是普愛和寬容。上麵我們討論過倫常秩序裏麵的愛,而正如儒家不能單單講親情,也必須講普遍的仁心,佛家就更要講普遍的慈悲。上麵提到大乘佛教強調自他不二,因此慈悲必須普及所有人甚至一切眾生。此外,大乘佛教主張眾生皆具佛性,所以佛教能夠很輕易地吸收西方所謂“人人皆有同等尊嚴”的普遍人權觀念。但是,慈悲和世俗主義並不相同。慈悲並不是道德中立。菩薩出於慈悲,不忍眾生受無明所累,寧願留在六道,拯救眾生。按世俗主義的立場,受不受無明之累是個人的問題,旁人無權置喙,是所謂道德中立。但是佛家以無明為苦的根源,同時也是惡行根源。不忍人受苦,也就是不忍人行惡。因此,佛家見人行惡,會以不忍之情來看待。這個不忍造成了佛家的寬容。佛家以貪(貪欲)、嗔(憤怒、怨毒、仇恨)、癡(愚癡)並稱三毒。不寬容,就是中了嗔毒。加上大乘佛教裏人人皆具佛性的觀念,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使是大奸大惡之徒,隻要給予適當的指導,也可以在一念之間,成為可敬的智者。這樣,我們更沒有理由因為別人的生活方式有問題,而加以歧視和排斥。

第三點是道德上的實在論。正如上麵所強調的,佛家不認同道德中立。慈悲要求一定的覺醒,覺醒要求我們分別真偽,這是佛家正覺的基本意思。所以佛家嚴拒道德上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不歧視,不排斥,不等於做什麼都可以。正如中村元指出:“近代西洋思想包藏一種危險性,就是對人自然性情,輕率地加以全麵承認。”所以在西化社會,當社會建製要求我們節製欲望的時候,就會有人出來企圖顛覆建製,認為製度壓抑了人性。可是慈悲並不如此。對於佛教徒來說,沉淪欲海正是人生最苦之事。所謂五盛陰苦,正是此意。佛家要求我們要以最溫柔的愛心和智慧,去化解人性裏過多的貪欲與執迷。在這裏,我們又一次碰上了這個縱欲無益的主題。這一點實在是儒、墨、道、釋四家的共法。

第四點是布施。佛教非常重視布施,《佛說觀無量壽佛經》說:“三檀等備,四攝齊收。”四攝就是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布施是貢獻自己的財力智慧;愛語是溫和、誠懇而智慧的言語;利行是為人謀福利;同事是融入群體,真正成為群體的一分子。布施又可分為財布施、法布施和無畏布施。應用在社會事務上,大約就是慈善福利、教育和精神保健。從晉代到唐代,佛教徒在中國展開了大規模的慈善事業,醫病扶貧,造橋植樹,掘井宿泊,可以說是布施精神的最佳體現。這樣看,布施和今人所謂的資源再分配,或者說扶助弱勢社群,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重要的分別。今日所講的資源再分配或者扶助弱勢社群,側重點在於再分配經濟及社會機會等資源,而不在於精神價值的資源(因為與道德中立的原則不相容)。可是,佛教卻更強調精神價值資源的培養。所以有活佛說:“透過教育、媒體、家庭生活,以及其他的方法,我們一定要介紹並帶引出更深入的覺知。”這很明顯地表明了傳統中國政治哲學思想和現代西方政治學的分別,也是儒、釋、道三家的共同智慧。資源和機會的分配都是零和遊戲(至少是比較類近於零和),別人分得的資源就不能屬於我了;人家的機會愈多,我的機會就愈少。但精神資源卻沒有這個限製:別人多了智慧,我並不因此少了智慧。相反,我身邊愈多智者,在耳濡目染的過程中,我的智慧還要得到愈多的增長。因此,這種強調精神資源的政治理念,實在是真正改善人類生活質量的必備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