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所認識的巴托克(上)(1 / 3)

我所認識的巴托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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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崇剛

除科達伊之外,另一個對我音樂生活有決定性,或者說是像夜空中的燈塔般間接而非直接影響到我的人就是貝拉·巴托克。盡管我已盡己所能地從他那裏學到了很多,但他從未在學校裏教過我,也從未給我打過分,所以我並不把他列為我的老師。

從本質上來講,他伴隨了我的一生。

起初,他僅僅是個名字,一個從我孩童時代就聽說的名字。這個讓人敬畏的名字,曾在大人之間引起激烈爭議;這個飄於空氣中的名字,就像即將襲來的暴雨,瞬間阻止了大自然的脈動;每每聽到爸爸為這個名字辯護時,我心裏都感到自豪。

然後,這個名字變成了音樂:一套交給我演奏的鋼琴作品,簡易的練習曲,喚作《獻給孩子們》。那時我六歲,這套曲子也僅“四歲”,卻與我當時聽到的所有音樂都不太相同。然而,這些曲子不像其作者的名字,它們從不會讓人畏懼。讓我驚奇和快樂的是,老師讓我大膽地彈奏它們,而且我發現自己可以掌握它們——我很快熟悉了二十八首中的第十五至二十首,並能很興奮地為所有想聽的人演奏。

接著就是這個人。一天,我和爸爸去聽音樂會。在音樂廳的台階上,爸爸對身邊一個人說:“你好,巴托克教授。”我的心怦然一動,他就是巴托克!隨後父親讓我向巴托克教授問好,他了解到我正在彈奏他的曲子後說道“嗯,有時間一定給我彈彈”。當時我站在那兒,雙頰緋紅,心中一陣激動,一陣慌亂。

巴托克個子不高,跟我爸爸比顯得很矮;此外他還很瘦,臉色蒼白,滿頭白發(沒錯,當時巴托克雖隻有三十四歲,但頭發已經白了)。他的嘴唇很薄,隻在羞怯地微笑時才勉強動一下,或是在為了讓人聽到他輕聲的話語時才會勉強張開。嘴巴上方是漂亮的、直挺挺的鼻子;哦,還有眼睛!從來沒有一雙這麼漂亮的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而且非常銳利——他的目光有一種烙鐵般的感覺,似乎要給所有他注目過的人留下印記。

從那時起,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在街上,在音樂廳。當我們碰麵時,我鞠躬問候,他則回過身來點點頭。

過了很長時間,直到我進入李斯特音樂學院學習後,才為巴托克演奏過他的作品,他也才跟我說過話,但他並沒教過我。他名下有一個鋼琴班,卻從不教作曲,並對自己的拒絕不做任何解釋。最近我聽說他曾對年輕的作曲家桑多爾·瓦雷斯(Sandor Veress)說,他認為作曲從根本上而言,是一種由下意識的力量引領的本能。他生怕在教學過程中,把這種力量強拉到表麵,而戕害其源頭。

雖然我們沒有理由去質疑這一說法的真實性,但另一種猜測可能更合理一些,也就是:巴托克根本就不是教師。他不具備教學的天賦,也沒有這方麵的欲望,教學生是為生計所迫。從這一點看,他選擇教授鋼琴是很自然也很坦誠的選擇。雖說如此,他依舊很嚴謹地對待自己的鋼琴教學,製作了很多一流的巴赫作品、貝多芬奏鳴曲以及其它作品的教學版本。但他很少對他自己的鋼琴音樂給予指導,從來沒在課堂上正式講授過他的作品。不過毫無爭議的是,他的確是位超一流鋼琴家。

從我老師的屋子穿過走廊,就是他的房間。盡管有隔牆,但也能經常感覺到他離我很近。我經常能在學院的音樂會、考試,還有其它場合聽到他那高調門的、有些刺耳的聲音。

那時,我已經聽過了很多他的音樂。我出席了他《第二弦樂四重奏》的首演,那是一次顛覆性的體驗。盡管我敬畏它,卻根本沒有聽懂。我驚訝於他用非常慢非常憂傷的樂章作為結尾;宏大的中間樂章——一首諧謔曲,擁有超凡的力量,像颶風一樣裹挾了我。

我曾聽過非常有名且傑出的沃爾鮑爾四重奏團演奏過這部“冒險”一般的作品。伊姆雷·沃爾鮑爾(Imre Wldbauer)是我祖父朋友的兒子,也是優秀的小提琴家。幾十年來,他們給城裏的音樂愛好者演奏最好最重要的現代室內樂作品,以及古典和浪漫主義時期的經典四重奏作品,功績斐然。從他們那裏,我聆聽到了德彪西和拉威爾的弦樂四重奏、科達伊的兩首四重奏、巴托克的五首弦樂四重奏(第六首,我第一次聽到的是科利什四重奏團在美國的演出)、勳伯格和貝爾格的四重奏、多納伊和科達伊的三重奏、拉威爾和科達伊的二重奏、巴托克的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以及其它很多作品。

在有生之年,巴托克的地位飽受爭議。早年,他擁有一群熱心的追隨者,但是大量觀眾拒絕甚至敵視他的音樂,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也許是最後幾個月。直至他病入膏肓才感到了“快樂”——這種“快樂”不僅因他聽到自己作品的高水平表演而起,還因公眾對他作品中音與聲之力量的幡然醒悟,人們自發的喝彩而致,這時的巴托克甚至無以名狀。真的,他的音樂在那時已擁有明顯的優勢,相比他的早期作品,可以更容易地被越來越多的人所領悟。像一些評論家所說,這不是衰老的開始,也不是自覺屈從於大多數。他死後,科達伊將他朋友的生活和作品比作“箭的軌跡”——一個生動而又真切的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