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穆晗說話,低著頭的女孩抬起頭,如果不是那道傷疤,那絕對是一張幹淨漂亮的臉,隻是那道從下而上貫穿了整張臉的傷疤,像是把一張原本已經破碎的臉又縫合到了一起。

看著那張臉,淡定的穆晗錯愕很久,卻依舊一動不動。看著僵在自己麵前的她,女孩卻猙獰地笑了起來:“害怕吧,我都不敢照鏡子,就像臉上爬了一條毛毛蟲。”

那個下午,因為害怕,穆晗沒有再接近那女孩,努力地想讓自己融入到另外一群孩子之中。隻是越和這些孩子在一起,那種掩藏在心底的她所不想回憶起的曾經,就像是洪水,一點點的淹沒了她的理智。

她記得二十多年前,不過六歲的她也是生活在這樣一群孩子之中,隻是那些孩子,沒有玩具,沒有歡笑,他們唯獨有的就是被孤兒院所規定的那種不能犯錯的人生,而那段時光是她最為陰暗,最不想回憶的時光。

回過頭的時候女孩依舊坐在看靠窗的位置,白色的裙子像是有了很多年的曆史,泛著一種陳舊的黃色。

穆晗記得,曾經的雲沁也喜歡穿白裙子,也有一張精致漂亮的臉,她一直都是院長和老師們的焦點,所有人都覺得,她能被一個好的家庭領養,卻沒想到那場意外葬送了她的一切。

那個女孩第一次主動和穆晗說話,已經是下午了,看著麵前的穆晗,女孩隻說:“為什麼不跟我玩?”

抬頭看著女孩帶著猙獰的臉,穆晗道:“你想玩什麼?”

“玩織手繩……”

織手繩,聽到那三個字,穆晗跌坐在地上,而她分明在女孩的臉上看到了笑,那樣的笑帶著知曉一切的洋洋得意。她到底知道什麼。

那之後的幾天,都是女孩纏著穆晗一起玩,而女孩那些說給穆晗聽的話裏,也有著穆晗所不想知道的一切。是個孤兒,出生沒多久就被遺棄在了孤兒院,臉上這道傷疤是孤兒院的小朋友砍的,那時候沒人相信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會做這些,所以她成了騙子,而那個讓她連頭都不敢抬的朋友卻被一個幸福的家庭領養。

聽到這裏,玩著織手繩的穆晗道:“你到底知道什麼?”

帶著刀疤的那張稚嫩的童顏猙獰一笑,女孩道:“姐姐,我知道好多好多,但是你知道因為這道傷疤我被多少人嫌棄嗎?所有人都說是我在說謊,可是我真的沒有,我病好以後都不敢看自己的臉。直到有一天醫生和護士都不在,我才敢看,那天我砸了好多的東西,抱著我的護士一直在和我說,沒關係,長大可以做手術。可是姐姐,你知道我說什麼嗎,我說,我真想在她臉上也砍一刀……姐姐,這麼久,你還沒問我叫什麼?”

看著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穆晗道:“你叫什麼?”

“我叫霍雲沁。”

那天沒有上完課,聽到那個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名字的穆晗奪門而出,和穆晗玩織手繩的雲沁看著她越跑越遠的背影,淡淡一笑,那樣的笑容少了小孩子的天真頑皮,充滿著一種像是報複的快感。

5.

就在穆晗不知道要如何再麵對雲沁的時候,霍岩就帶她換了課程。盡管很想問,為什麼惡毒之家的人會知道她的曾經,又怎麼會把二十年前的雲沁帶到她麵前,隻是自始至終,穆晗都沒有開口,她突然發覺,她選擇進入惡毒之家是個極大的錯。

打開那扇雕花木門的時候,霍岩道:“這周的訓練就是聽故事,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放鬆心情。”

放鬆心情,她可以放鬆嗎?霍岩那張淡淡的笑臉分明在告誡她,她在惡毒之家的路還很長。

充滿書香味道的屋子裏,一對夫婦坐在禱告台前訴說著他們的故事,他們有著極高的教養,也曾有著幸福美滿的生活,隻是那樣美滿的生活卻並沒有繼續。十五年前,她們隻有四歲的女兒失蹤,他們找了女兒很久,女兒都沒有出現。因為女兒的失蹤,女人患了嚴重的憂鬱症,最初那段時間看到四五歲的女孩總會哭,而男人隻能看著,看著美滿的家就這麼破碎。

看著聽故事的穆晗,男人道:“小姐,如果您是我們的女兒,您會恨我們嗎,如果不是我們,她根本不會失蹤,她還會幸福快樂。”

還會幸福快樂,聽著那句話,穆晗笑了起來,清瘦的臉上,那樣的笑容像是得到了勝利的惡魔,而那些心裏話竟然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她說:“恨,當然會恨。”

那天因為穆晗的話,淡靜的女人精神失控,在那個充滿書香味道的屋子裏哭了很久,聽著女人的哭聲,看著那些厚重書冊的穆晗想,如果人不是貪婪的動物,有了一個就安心地對一個好,或許就不會發生之後的一切。

或許他們真的會幸福快樂地生活。

回到臥室的時候已經很晚,男人帶著泣不成聲的女人離開的時候,穆晗連門都沒有出,隻是回頭的時候,她和一樣回頭的男人四目相對,四目相對下,那些往事像是破繭而出的蝶,一點點從穆晗塵封的心湧出。

之後的幾天,在那間心理谘詢室裏,穆晗見了失去孩子的父母,因為事故而殘疾的運動員,還有婚姻出現裂痕的夫婦,她仔細傾聽他們說出的每一個故事,也盡量用自己能說出的辭藻安慰她們,隻是她卻一直都沒有忘記她在那個房間裏看到的第一對夫婦。

就在霍岩和穆晗說,心理谘詢馬上就會結束的時候,她接待了她的最後一個谘詢對象。

那是一位先生,和第一天帶著妻子來禱告的是同一個人。

依舊是那間充滿書香味道的屋子,依舊是那個略帶沙啞的聲音,男人講起了另外一個故事,他說:“我並不是失去了一個女兒,而是失去了兩個,我和夫人在二十年前收養過一個女孩,女孩漂亮得就像個洋娃娃。因為是第一次成為父母,我和妻子對這個女兒疼愛有加,給她最好的一切,珍惜她,嗬護她。原本我以為,這個家庭會這樣一直幸福下去,隻是在我們收養的女孩十歲那年,我的夫人懷孕。那是真正屬於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所以我們倍加小心,隻是在妻子懷孕其間,不斷有水灑在樓梯上,還有放在即將降生的小孩的衣服上的針。那時候我們並沒在意這些,隻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卻沒想到忽視這些的後果會是那樣的慘烈。女兒四歲那年,被收養的女兒已經十四歲,成績優異,長相漂亮。那時候大女兒是我和妻子的驕傲,而小女兒是我和妻子的開心果。就在我們覺得,我們可以帶著兩個孩子幸福地過下去的時候,小女兒竟然走失。沒有任何線索,獨自回家的大女兒隻說,她去接小女兒放學的時候,小女兒就已經不見,那時候我們覺得天都塌了,斷斷續續找了小女兒整整一年,卻沒有任何線索,妻子因此精神崩潰。而看著這一切的大女兒像是在看一場鬧劇,直到妻子因為精神原因把一切歸咎在大女兒身上,那個一直沉靜的女孩,才真正爆發。因為妻子的一個嘴巴,大女兒從二樓跳下,並對來搶救的護士說,她是被收養的孩子,她被繼母虐待已經很久。那時候,大女兒還未成年受到法律的全權保護,那時候也沒人會懷疑一個孩子的話,所以妻子因為虐童被判入獄,整整三年。”

聽著男人的故事,穆晗冷冷一笑,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她隻說:“這是你們該得的,既然不想為我好,為什麼給我希望?”

沒有再說別的穆晗起身離開,而講故事的男人卻道:“我以為,這麼多年,你已經變了。”

冷冷一笑,沒有回頭的穆晗道:“變,變成什麼樣子,變成一個真正的好女孩,好到可以忍受一切,隻為了生活在‘你們’這樣的父母身邊。”

6.

因為從沒變過的雲沁,還有已經多年沒有消息的養父母的出現,穆晗對惡毒之家的好奇越加強烈,也突然間明白那個一直很堅定,甚至決定忘記曾經好好活過來的女孩為什麼會瘋,她也似乎明白,那些進入惡毒之家後便沒有下落的人去了哪裏。

所以即使害怕,她也沒有退縮,她想要知道真相,而抽絲剝繭查出一切的真相,正是她選擇成為一名記者的初衷。或許她也期待著下一個造訪者,來帶她回到曾經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霍岩帶著穆晗進行第三項訓練的時候,推開那扇黑色的大門,裏麵的顏色卻和穆晗想的完全不一樣,粉色係的裝潢,透著一股女孩子的天真稚嫩,像是愛情的色調,隻是越是這樣的顏色,穆晗越討厭。

讓穆晗想不到的是,那間房子裏並沒有人,又或者從四麵八方像是潮水一樣湧出的孩子,那是一間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屋子,隻有一套桌椅,就像他們年少的時候念過書的課桌,走過去的時候,木頭紋理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有著漂亮花紋的筆記本。

就像多年前還在讀書一樣,穆晗坐在了椅子上,也順其自然地翻開了那個本子。

並不像她想的一樣,本子裏會有什麼惡毒的話,又或者是有一段被她虧欠的故事,那隻是一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日記本,因為字體淩亂,很輕易能看出,那是一個男孩寫下的對女孩的愛慕。

2001年,9月10日,開學第一天。

今天去學校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女孩,長發,很瘦,不擅長說話,我問了她幾次,她才告訴我她的名字,倒是她身邊的女孩不斷和我說話,問我有沒有女朋友。而她卻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沒問,隻是帶著耳機望著窗外,眼神很幹淨,我一定要追她,讓她當我女朋友。

2001年,11月12日

今天又去找她了,她好像不是很高興哎,貌似還有點生氣,不過不怕,畢竟花送到了,還要賄賂了她的閨蜜,生日都忘,還怎麼追人家。

2002年,6月13日

在一起半年了,她拉著閨蜜和我說她享齊人之福,一夫一妻,她閨蜜罵她臭屁,我卻把她抱在懷裏,吻了她的臉頰,那是我們第一次接吻啊。紀念意義。

……

那一整本都是男孩的愛情日記,每一篇都沒有太多的話,有追求時的坎坷艱辛,也有在一起的幸福,隻是兩個人的世界,卻終究多了一個角色。

而那個角色就是在最初的最初,在遇見的那一刻主動和他說話,卻終究沒有贏得他側目的閨蜜。

就這樣一點點地翻到了整本日記的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男孩忘記了寫日期,隻是匆匆的寫了內容,他說:“一周年,這次隻有我們倆,小晗抱歉了。”

翻過那一頁,一張比被放大的黑白色的一寸照片映入眼簾,那張臉,她永遠都忘不了。

“謝謝了,回來請你吃冰……”

“把這個給她……”

“她為什麼哭?”

永遠都是她,沒有一個你,合上那本日記,一切都回到了九年前。

九年前,她是那個摻雜在他們愛情中的閨蜜,當著他們的信使,那時候的她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公平,她隻是羨慕,但是當她的感情被那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女孩發現,她們激烈地爭吵。然後女孩和男孩說了很多,說她自私自利,說她的曾經,那些有的她不怕,而那些沒有的,男孩也都相信了。

他們的互相信任,讓她心寒,而她成了被人唾棄的第三者,她從小經曆的是怎樣的人生,所以她明白,既然已經不可饒恕,又在乎什麼。

男孩偷了家裏的車帶著女孩兜風的那天,他們誰都沒有回來,失控的汽車跌進山溝,兩個人都死了,那時候因為女孩留下的日記,所有人都覺得意外的始作俑者是沒有父母,性格陰暗的穆晗,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整整三年的高中,她沒有一個朋友。

想到這裏,穆晗沒有激動,而是合上了那本日記,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了這間屋子,從她來到惡毒之家,這個奇怪的地方挖掘了太多已經被她忘掉的往事,童年,少年,甚至於如今的初戀,這裏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而他們用那些曾經又在試探她什麼。

離開那間屋子的時候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跟了穆晗很久的霍岩就在門口等著她,看著臉上依舊帶著儒雅笑容的霍岩,穆晗道:“這樣的訓練還要多久?”

“馬上,還有兩項,不過你可比我想象的堅強多了,很多人在第一個房間,或者第二個房間就放棄了。”或許那不是放棄,而是佯裝堅強之後的徹底崩潰。

淡淡一笑穆晗道:“既然已經做了,又怕什麼。”

7.

那之後穆晗在惡毒之家又回憶了大學時代,和陸曉楠在一起的時光。就像她說陸曉楠的那樣,她們是一樣的人,所以即使同命相連,也會為了自己的一切傷害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