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角一動,有人在他麵前半蹲下身,俯下平凡麵容,笑意微微。“想知道我是誰嗎?”他忽然揭開麵具,一張宜嗔宜喜顛倒容華的臉,似笑非笑的神情,烏光璀璨的眸子。
太子呼吸急促起來,兩眼翻白如僵屍,低若蚊呐的聲音顫抖著:“你……是你!你……你怎麼會……”
“沒想到吧?”許朝玄神色漠然,嘴角一抹森然的笑,仿佛自己麵對的隻是路邊的流浪者屍體,他俯得更近了些,蘭芷芳桂香氣淡淡,無處不在地籠罩下來,甚至壓住了太子身上濃濃的血腥味。用一種近乎親昵的姿勢,他附在他耳畔,聲音淡而涼,“記得到了地獄裏,好好向那被你害死的人打個招呼,再替我問個好。我想他一定記得你,記得你當初陷害他逼死他的情分!他一定會好好還你!”
一個“還”字,重重咬死在舌尖,像要將人的皮肉在齒間不斷碾磨撕咬成粉末,聽起來鬼氣森森,換個正常人聽見怕是得一生噩夢不斷。
太子喉嚨裏不斷發出“咯咯”聲響,他已說不出話來,隻眼神裏滿滿震驚、絕望和怨毒。震驚這隱忍不發卻一擊即中的最大敵手的真正身份,絕望這人心險惡爾虞我詐,怨毒這人怎麼還沒死?竟然還有機會回來找他報仇!
許朝玄戴好麵具站起身,麵無表情,神色淡然。死前讓他做個明白鬼也算是對他的仁慈了。
太子無人理會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大睜著充血的眼睛,他的手指無力的在地上痙孿抓撓,卻抓不到那些仇人的影子。
那片淡香袍角如一片輕盈雲朵般從他麵前拂過,他在漸漸遠去的思緒中,放任自己的念頭,嘴唇無聲地翕動。
一生裏最後聽見的話,是那人殺氣隱隱笑意微微的聲音。
“不必擔心,這隻是個開始。所有參與的人,都跑不掉!他們都會下去陪你!”
遠處馬蹄聲起,隱隱有甲胄撞擊之聲傳來,鐵甲在火把映照下閃爍著明光,映亮了此刻的天色。
六皇子率領大軍追了上來。
“叛亂已平!”許朝玄淡淡道。
六皇子不語,上前,漠然瞟了眼地上太子的屍體,神色似悲憫,似欣慰。
遠方,一線明光在天邊掙紮欲出,細微的光亮灑落在這滿目瘡痍的皇宮一角,照亮了長夜未眠人的眸子。
黎明將至。
……
六皇子最後對聞人炯彙報的太子死因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誤中流矢救治不及,不幸令太子身亡,願領責罰。”
自然是沒有罰的,皇帝最後也不過輕輕歎了口氣令他退下,獨自站在長廊下盯著太子的屍體看了半晌,輕飄飄地下令。
“暫時停靈韻唯宮,不必召百官進宮哭靈了。”
東宮在這場叛亂中被太子命人燒毀,還需要重新修葺,自然無法停靈。
而這個命令也就是說不以太子身份而是以庶民身份直接下葬。
正如鮮血到了紙上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個數字,再可怕再凶狠的事情到了史書上也不過幹巴巴的一句記載寥寥數字。
有些事甚至不會載入史冊。
“太子自焚,亡。”
史書上隻留下了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簡簡單單地記下了皇朝最尊貴的嫡長子的結局。
貴為太子,身份最尊,死得卻如此輕賤,死後不入皇家陵園,葬於京郊係邙山。子女妻妾連同府中仆役侍女一並流放西北苦寒之地,世代不得回京。
那些皇朝大位,勃勃野心,那些設想中的美好未來,掛在心頭的不滅夢境,甚至被逼入絕境後奮起的反擊,都被死亡輕輕打碎,葬入塵埃,消失在世間。
就像係邙山新墳上遲早會生出的幽幽碧草,來年花開滿枝行人如織,誰會注意到那片普通人家都嫌簡陋的墳墓下,埋葬的竟是真正的天潢貴胄正枝嫡出。再怎麼高高在上眾人仰慕,最後還是爛在黃土裏,連塵埃都不如。明年春草蔓生楊柳青青,路過此處折下碧草編成枝頭小鳥的孩子,已經是無知的路人。
餘下的,不過是設局之人微微冷笑的容顏,注視著這皇朝腥風血雨的爭奪,等待著大位的花落誰家。
四皇子也受到牽連,一杯鴆酒賜死。
這一場變動,牽扯極為龐大。
但對於翻雲覆雨的天潢貴胄而言,不過是另一輪清洗、另一輪打壓、另一輪提攜罷了。
人命,隻是史書上冷冰冰的數字。
這件事的後續處理被交給了六皇子,死亡數字極為龐大可觀。
六皇子帶領著三法司,窮追猛打斬草除根,太子黨及疑似太子黨們,成為這場變動的殉葬品,正延二十六年的盛夏季節,天街落下了人頭無數,多年後刑場青石板縫裏,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跡。
這一變動之後,各部要職逐漸空缺,朝中皇子都忙著安插自己的勢力。
皇朝繼承人亡,最受寵的皇子賜死,餘下的皇子們,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那個至高無上的大位,開始了對儲君之位的新一輪爭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