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凹先生,您是大師級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說之後,我胸口悶住已有很久,這種情形,在看“紅樓夢”,看張愛玲時也出現過,但他們仍不那麼“對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講起大陸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氣買了十數位的,一位一位拜讀,到您的書出現,方才鬆了口氣,想長嘯起來。對了,是一位大師。一顆巨星的誕生,就是如此。我沒有看走眼。以後就憑那兩本手邊的書,一天四五小時的讀您。
要不是您的贈書來了,可能一輩子沒有動機寫出這樣的信。就算現在寫出來,想這份感覺———由您書中獲得的,也是經過了我個人讀書曆程的“再創造”,即使麵對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被封閉感仍然如舊,但有一點也許我們是可以溝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您本身的靈魂。
今生閱讀三個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禺,一位是張愛玲,一位是您。深深感謝。
沒有說一句客套的話,您所贈給我的重禮,今生今世當好好保存,珍愛,是我極為看重的書籍。不寄我的書給您,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寫給一般人看的,賈平凹的著作,是寫給三毛這種真正以一生的時光來閱讀的人看的。我的書,不上您的書架,除非是友誼而不是文字。
台灣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書不銷,但極為獨特,如果您想看他,我很樂於介紹您這些書。
想我們都是書癡,昨日翻看您的“自選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裏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後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地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那麼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讀。以後會再讀,再念,將來再將感想告訴您。先念了三遍“觀察”(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二)。
四月(一九九O年)底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麵那大廣場上發呆,想,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市裏,心裏有著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氣中看煙慢慢散去,爾後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種舉步。
吃了止痛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一時裏沒法出遠門,沒法工作起碼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麼累了,也許四五個月可以來西安,看看您嗎?倒不必陪了遊玩,隻想跟您講講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當代大師———賈平凹。
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地信紙太白。這種紙台北不好買了,我存放著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幾種友誼
——羅蘭
一份豪縱,一份猖狂,一份不羈,一份敏細,加上一份無從捉摸的飄忽,就織成那樣一種令人係心的性格。我欣賞那種來去自如的我行我素,欣賞當談話時,忽然提起與話題全不相幹的天外事;也欣賞那點對新鮮事物的好奇與窮究不舍的興致。
對一切的才華,我都有一種發自光大的向慕。我沉迷海頓的音樂,那份歡樂感情與幸福感,通過百年的歲月,帶來對人生的頌讚。某鋼琴家的一首短曲令我係念至今。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鮑洛汀的中央亞細亞曠原,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以至於電影《未終之歌》裏的音樂和愛情,都令我難忘。
我愛放翁的詩,愛那份高傲——“揮袖上西峰,孤絕去天無尺”,“零落成泥碾做塵,隻有香如故”;我愛李白的豪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蘇軾的曠達——“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朱希真的瀟灑——“免被花迷,不為酒困,到處惺惺地”,“老屋穿空,幸有無遮蔽”;稼軒的超脫放逸——“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及“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
我也喜歡朋友C的性格。喜歡他那種年紀的讀書人所特有的那份書卷氣。那是未被五四完全攔截掉,而又沐了近在身邊的五四的、那麼一種雖新實舊,雖舊而又極新的書卷氣,那種既擁有中國文人的種種特色,而又極其認真地探索過西方文學的書卷氣。因此,在舉止上從容悠閑,在見解上超逸深透,在態度上卻是樸實、含蓄,而又謙虛。
才華有如一片肥沃的園地,種種可愛的性格是這片園地上的花朵。“唯大英雄能本色”,猖狂、敏細、曠達、不羈、瀟灑、放逸,以至於樸實與謙虛都是真性情的流露,因此而引人激賞,惹人牽係,或可說是一種更廣義、更真摯的感情的傳遞吧?
時常,當我有什麼事遲疑不決時,就打個電話問問朋友D。他會在電話那邊把問題條分縷析一番之後,為我下一個清清爽爽的決定。
對朋友D,我有一份信賴。信賴他清晰冷靜的思路,與誠懇認真的性格。他既不會像現代一般人那樣的自顧不暇,也不像另一些老於世故的人那般的圓滑虛偽。他不會亂捧我的為人或做事,如果他認為某些地方不好,那是真的不好;因此如果他說好,我才會相信他不是敷衍或客套。有時我有事情請他幫忙,如果他說“樂為之”,我就一定可以相信他不會一麵做,一麵抱怨我剝奪了他的時間,因為如果他真是沒有時間,他會告訴我他忙。
他並不善於處理事務。但是他那不善處理事務的建議也正可以使我放寬心情,相信如果在事務上失敗,在金錢上吃虧,你仍可感謝上帝給了你另外那厚厚一份,而不想向上帝索討得太多。
我遇事容易激動,感情常常走在理智前麵,因此徒增許多困擾。我就更喜歡有一些像D君這樣的朋友,冷靜、堅定、能高瞻遠矚視野遠闊,如同廣播發射台的塔架;使我也能學習嚐試用他們那樣冷靜而堅定的眼光去分析問題、辯論事理,而又始終使自己置身事外,保持超然。
有些朋友是在精神領域上相接近的、可以談詩文,論音樂。講人生悟境。另有些朋友不是互相談心的,那是另一種友誼,有另一種可愛可敬處。
比如說,今年早春某天,讀高中的老大忽然堅持要去山中露營。而他剛剛兩天前還在感冒發燒,我不允他去,他執意要去,說感冒已愈,不必過分小心,並且已經與同學約好,不能失信。當下使我大感為難,無奈之下想起做醫生的朋友E,撥了個電話給他,問他要主意。他在電話那邊立刻用堅決的語氣說:
“開玩笑!不能去!”
於是,我把朋友E的決定告訴老大——醫生的話當不是毫無根據,不能再說我過分小心了吧?
老大雖深怪E君多事,但卻取消了原有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