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感恩父親1(3 / 3)

和弟弟分別的時候說:

“和父親同年的一般人差不多都死光了,現在剩下的隻有我們這一輩。”

一年一年地度了過去,我不曉得我的心是更寂寞丁下去還是更寧靜下去了。往昔我好像一匹驛馬,從東到西;南一趟北一趟,長久地喘息著奔馳。如今不知怎麼,拖到那個站驛便是那個站驛,而且我是這樣需要休息,到了罷,到了那個站驛我便想駐留下來;就在這一個站驛裏,永遠使我休息。

這次回到南京來,我是再也不想動彈了。因為沒有安適駐留的地方,索性就蹲在像槽一般大的妻的家裏。我原想在這裏閉兩天的氣,那知道一個別了很久的老友又來臨了。

這個槽,隻有這樣大,他也隻得占一張小小的行軍床為他的領地。

在夏夜,我常常是失眠的,每夜油燈撚小了過後,他們便都安然地就睡;燈不久也像疲憊了似的自己熄滅了。

我煩躁,我傾耳,我怎麼也聽不見一點聲音,夜是這樣的黑暗而沉寂,我委實不知道我竟歇在那裏。

莫名的煩躁,引起了我身上莫名的刺癢,莫名的刺癢,又引起了我的心上莫名的煩躁。

我決心地劃了一支火柴,是要把這夜的黑暗與沉寂一同撕開。

在刹那的光亮裏,我看見那古舊了的板壁下麵睡著我的老友,我的身邊睡著我的妻。白的褥單上麵,一顆一顆梨子子大的“南京蟲”卻在匆忙地奔馳。

火柴熄了,夜還是回到他的黑暗與沉寂。

吸血的東西在暗處。

朋友不時地短短地夢囈著。

妻也不時地短短地夢囈著。

我問他們,他們都沒有答語。我恐怖地想:睡在這一個屋裏的沒有朋友也沒有妻,他們隻是兩具人形,而且還像是被幽靈伏罩住的。夜就是幽靈的。我還是聽不見什麼聲音,倘使蚊香的香灰落在盤裏有聲,那是被我聽見的了。

我還是看不見什麼東西,如果那一點點蚊香的紅火頭就是我看見的,那無寧說是他還在看著我們三個罷。

不知怎麼,蚊香的火頭,我看見兩個了;幽靈像是攜了我的手,我不知怎麼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第二天的早晨我等他們都醒了便問:

“昨天夜裏你們做了什麼夢?”

“沒有。”笑嘻嘻的,都不記得了。“昨夜我不知怎麼看見蚊香盤裏兩個紅火頭。”我帶著昨夜的神秘來問。

“那是你的錯覺。”朋友連我看見的也不承認了。

“多少年了,像老朋友這樣的朋友卻沒有增加起來過。”

朋友不知怎麼忽地想起了這樣一句話說。

我沉默著。想起這次和弟弟分別時候的話來,又想補足了說:

“我們這一輩的也已經看著看著凋零了。”

(選自(寄健康人》)父親

——魯彥

“父親已經上了六十歲了,還想做一點事業,積一點錢,給我造起屋子來。”一個朋友從北方來,告訴了我這樣的話。他的話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正是和他的父親完全一樣的。

我的父親曾經為我苦了一生,把我養大,送我進學校,為我造了屋子,買了幾畝田地。六十歲那一年,還到漢口去做生意,怕人家嫌他年老,隻說五十幾歲、大家都勸他不要再出門,他偏背著包裹走了。

“讓我再幫兒子幾年!”他隻是這樣說,

後來屋子被火燒掉了,他還想再做生意,把屋子重造起來。我安慰他說,三年以後我自己就可積起錢造屋了,還是等一等吧。他答應了。他給我留下了許多造屋的材料、告訴我這樣可以做什麼那樣可以做什麼。他死的以前不久,還對我說:

“早一點造起來吧,我可以給你監工。”

但是他終於沒有看見屋子重造起來就死了。他彌留的時候對我說,一切都滿足了。但是我知道他倘能再活幾年,我把屋子造起來,是他所最心願的。我聽到他彌留時的呻吟和歎息,我相信那不是病的痛苦的呻吟和歎息。我知道他還想再活幾年,幫我造起屋子來。

現在我自己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我愛孩子,但我沒有前一輩父親的想法,幫孩子一直幫到老,幫到死還不足。我讚美前一輩父親的美德,而自己卻不能跟著他們的步伐走去。

我覺得我的孩子累我,使我受到極大的束縛。我沒有對他們的永久的計劃,甚至連最短促的也沒有。

“倘使有人要,我願意把他們送給人家!”我常常這樣說,當我厭煩孩子的時候。

唉,和前一輩做父親的一比,我覺得我們這一輩生命力薄弱得可憐,我們二三十歲的人比不上六七十歲的前輩,他們雖然老的老死的死了,但是他們才是真正的活著到現在到將來。

而我們呢,雖然活著,卻是早已死了。旅人的心

——魯彥

或是因為年幼善忘,或是因為不常見麵,我最初幾年中對父親的感情怎樣,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至於父親那時對我的愛,卻從母親的話裏就可知道。母親近來顯然正深深地記念父親,又加上年紀老了,所以一見到她的小孫兒吃牛奶,就對我說了又說:

“正是這牌子,有一隻老鷹!……你從前奶子不夠吃,也吃的這牛奶。你父親真舍得,不曉得給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帶了一打來,用木箱子裝著。那是比現在貴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現在的少……”

不用說,父親是從我出世後就深愛著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記憶的我對於父親的感情,卻是從六七歲起。

父親向來是出遠門的。他每年隻回家一次,每次約在家裏住一個月。時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來總帶了許多東西;肥皂,蠟燭,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幹……都夠一年的吃用。此外還有專門給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紙筆,書籍……

我平日最歡喜和姊姊吵架,什麼事情都不能安靜,常常挨了母親的打,也還不肯屈服。但是父親一進門,我就完全改變了,安靜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們家裏,我的心裏充滿了畏懼,但又不像對神似地懾於他的權威,卻是在畏懼中間藏著無限的喜悅,而這喜悅中間卻又藏著說不出的親切的。我現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說話了;我不再跳跑,甚至連走路的腳步也十分輕了;什麼事情我該做的,用不著母親說,就自己去做好;什麼事情我該對姊姊退讓的,也全退讓了。我簡直換了一個人,連自己也覺得:聰明,誠實,和氣,勤力。

父親從來不對我說半句埋怨話,他有著宏亮而溫和的音調。他的態度是莊重的。但臉上沒有威嚴卻是和氣。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膚的血色本來很好,喝了一點酒,臉上就顯出一種可親的紅光。他愛講故事給我聽,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常常因此把一頓飯延長了一二個鍾點。他所講的多是他親身的閱曆,沒有一個故事裏不含著誠實,忠厚,勇敢,耐勞。他學過拳術,偶然也打拳給我看,但他接著就講打拳的故事給我聽:學會了這一套不可露鋒芒,隻能在萬不得已時用來保護自己。父親雖然不是醫生,但因為祖父是業醫的,遺有許多醫書,他一生就專門研究醫學。他抄寫了許多方子,配了許多藥,贈送人家,常常叫我幫他的忙。因此我們的牆上貼滿了方子,衣櫃裏和抽屜裏滿是大大小小的藥瓶。

一年一度,父親一回來,我仿佛新生了一樣,得到了學好的機會:有事可做,也有學問可求。

然而這時間是短促的。將近一個月,他慢慢開始整理他的行裝,一樣一樣地和母親商議著別後一年內的計劃了。

到了遠行的那夜一時前,他先起了床,一麵打紮著被包箱夾,一麵要母親去預備早飯。二時後,吃過早飯,就有劃船老大在牆外叫喊起來,是父親離家的時候了。

父親和平日一樣,滿臉笑容。他確信他這一年的事業將比往年更好。母親和姊姊雖然眼眶裏貯著惜別的眼淚,但為了這是一個吉日,終於勉強地把眼淚忍住了。隻有我大聲啼哭著,牽著父親的衣襟,跟到了大門外的埠頭上。

父親把我交給母親,在燈籠的光中仔細地走下階級,上了船,船就靜靜地離開了岸。

“進去吧,很快就回來的,好孩子。”父親從船裏伸出頭來,說。

船上的燈籠熄了,白茫茫的水麵上隻顯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幾分鍾後,它迅速地消失在幾步外的橋的後麵。一陣關閉船篷聲,接著便是漸遠漸低的咕呀咕呀的槳聲。

“進去吧,還在夜裏呀。”過了一會,母親說著,帶了我和姊姊轉了身。“很快就回來了,不聽見嗎?留在家裏,誰去賺錢呢?”

其實我並沒想到把父親留在家裏,我每次是隻想跟父親一道出門的。

父親離家老是在夜裏又冷又黑。想起來這旅途很覺可怕。那樣的夜裏,岸上是沒有行人也沒有聲音的,倘使有什麼發現,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惡獸。尤其是在河裏,常常起著風,到處都潛著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經過的兩岸大部分極其荒涼,這裏一個墳墓,那裏一個棺材,連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親卻平靜地走了,露著微笑。他不畏懼,也不感傷,他常說男子漢要膽大量寬,而男子漢的眼淚和珍珠一樣寶貴。

一年一年過去著,我漸漸大了,想和父親一道出門的念頭也跟著深起來,甚至對於夜間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羨慕。到了十四五歲,鄉間的生活完全過厭了,倘不是父親時常寄小說書給我,我說不定會背著母親私自出門遠行的。

十七歲那年的春天,我終於達到了我的誌願。父親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時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親身邊隻留著一個五歲的妹妹。她這次終於遏抑不住情感,離別前幾天就不時流下眼淚,到得那天夜裏她傷心地哭了。

但我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感動。我很久以前聽到我可以出遠門,就在焦急地等待著那日子。那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樂。我滿臉笑容,跟著父親在暗淡的燈籠光中走出了大門。我沒注意母親站在岸上對我的叮囑,一進船艙,就像脫離了火坑一樣。

“竟有這樣硬心腸,我哭著,他笑著!”

這是母親後來常提起的話。我當時歡喜什麼,我不知道。我隻覺得心裏十分的輕鬆,對著未來有著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將是快樂的,光明的。

“牛上軛了!”

別人常在我出門前就這樣地說,像是譏笑我,像是憐憫我。但我不以為意。我覺得那所謂軛是人所應該負擔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樂意地用兩肩承受了那負擔,而且覺得從此才成為一個“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與沉寂的美。從篷隙裏望出去,看見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這裏那裏鑲著亮晶晶的珍珠。兩岸上緩慢地往後移動的高大的墳墓仿佛是保護我們的炮壘,平躺著的草紮的和磚蓋的棺木就成了我們的埋伏的衛兵。樹枝上的鳥巢裏不時發出嘁嘁的拍翅聲和細碎的鳥語,像在慶祝著我們的遠行。河麵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動著,船像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上滑了過去。船頭下低低地響著淙淙的波聲,接著是咕呀咕呀的前槳聲,和有節奏的嘁咄嘁咄的後槳撥水聲。清洌的水的氣息,重濁的泥土的氣息和複雜的草木的氣息在河麵上混合成了一種特殊的親切的香氣。

我們的船彎彎曲曲地前進著,過了一橋又一橋。父親不時告訴著我這是什麼橋,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我靜默地坐著,聽見前槳暫時停下來,一股寒氣和黑影襲進艙裏,知道又過了一個橋。

一小時以後,天色漸漸轉白了,岸上的景物開始露出明顯的輪廓來,船艙裏映進了一點亮光,稍稍推開篷,可以望見天邊的黑雲慢慢地變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麵的山峰隱約地走了出來,然後像一層一層地脫下衣衫似地,按次地露出了山腰和山麓。

“東方發白了,”父親喃喃地念著。

白光像凝定了一會,接著就迅速地揭開了夜幕,到處都明亮起來。現在連岸上的細小的枝葉也清晰了。星光暗淡著,稀疏著,消失著。白雲增多了,東邊天上的漸漸變成了紫色,紅色。天空變成了藍色。山是青的,這裏那裏迷漫著乳白色的煙雲。

我們的船駛進了山峽裏,兩邊全是繁密的鬆柏,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常青樹。河水漸漸清淺,兩邊露出石子灘來。前後左右都駛著從各處來的船隻。不久船靠了岸,我們完成了第一段的旅程。

當我踏上埠頭的時候,我發現太陽已在我的背後。這約莫二小時的行進,仿佛我已經趕過了太陽,心裏暗暗地充滿了快樂。

完全是個美麗的早晨。東邊山頭上的天空全紅了。紫紅的雲像是被小孩用毛筆亂塗出的一樣,無意地成了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山頂上一團濃雲的中間露出了一個血紅的可愛的緊合著的嘴唇,像在等待著誰去接吻。西邊的最高峰上已經塗上了明耀的光輝。平原上這裏那裏升騰著白色的炊煙,像霧一樣。埠頭上忙碌著男女旅客,成群地往山坡上走了去。挑夫,轎夫,喊著,追趕著,跟隨著,顯得格外的緊張。

就在這熱鬧中,我跟在父親的後麵走上了山坡,第一次遠離故鄉,跋涉山水,去探問另一個憧憬著的世界,勇往地肩起了“人”所應負的擔子。我的血在飛騰著,我的心是平靜的,平靜中滿含著歡樂。我堅定地相信我將有一個光明的偉大的未來。

但是暴風雨卷著我的旅程,我愈走愈遠離了家鄉。沒有好的消息給母親,也沒有如母親所期待的三年後回到家鄉。一直過了七八年,我才負著沉重的心,第一次重踏到生長我的土地。那時雖走著出門時的原來路線,但山的兩邊的兩條長的水路已經改駛了汽船,過嶺時換了洋車。叮叮叮叮的鈴子和嗚嗚的汽笛聲激動著旅人的心。

到得最近,路線完全改變了。山嶺已給鏟平,離開我們村莊不遠的地方,開了一條極長的汽車路。它把我們旅行的時間從夜裏二時出發改做了午後二時。然而旅人的心愈加亂了,沒有一刻不是強烈地被震動著。父親出門時是多麼的安靜,舒緩,快樂,有希望。他有十年二十年的計劃,有安定的終身的職業。而我呢?紊亂,匆忙,憂鬱,失望,今天管不著明天,沒有一種安定的生活。

實際上,父親一生是勞碌的,他獨自負荷著家庭的重任,遠離家鄉一直到他七十歲為止。到得將近去世的幾年中,他雖然得到了休息,但還依然刻苦地幫著母親治理雜務。然而,他一生是快樂的。盡管天災燒去了他親手支起的小屋,盡管我這個做兒子的時時在毀損著他的產業,因而他也難免起了一點憂鬱,但他的心一直到臨死的時候為止仍是十分平靜的。他相信著自己,也相信著他的兒子。

我呢?我連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的心沒有一刻能夠平靜。

當父親死後二年,深秋的一個夜裏二時,我出發到同一方向的山邊去,船同樣地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似的水麵滑著,黑色的天空同樣地鑲著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裏卻充滿了煩惱,憂鬱,淒涼,悲哀,和第一次跟著父親出遠門時的我仿佛是兩個人了。

原來我這一次是去掘開父親給自己造成的墳墓,把他永久地安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