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感恩父親1(2 / 3)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明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裏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裏想的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願意在這樣心情下,作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起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鬱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後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的那心還她了。

我對於自己造成的厄運絕不詛咒,但是母親,你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裏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淒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刊裝著天辛的遺像,像的前麵放著一個紫玉的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裏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裏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的撲來,淒淒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後。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

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並未負我;他們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願暑假快來,我紮掙著這創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裏大哭!我廿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

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弄人間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去捉弄素君,我懺悔著罪惡的時候,我又那能重履罪惡呢!天嗬!讓我隱沒於山林中吧!讓我獨居於海濱吧!我不能再遊於這擾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歡聽我的詩歌,我願從此擱筆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調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歡讀我過去記錄,我願從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塵以動他的感慨。素君喜歡聽我撫琴,我願從此不再向他彈琴以亂他的心曲。素君喜歡我的行止豐韻,我願此後不再見他以表示絕決。玲弟!我已走了,你們升天入地怕也覓不到我的蹤跡,我是向遠遠地天之角地之涯獨自漂流去了。不必慮到什麼,也許不久就毀滅了這軀殼呢!那時我可以釋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潔光明的去見上帝。

姑母的小套間內儲存著一隻大皮箱,上麵有我的封條。我屋裏中間桌上抽屜內有鑰匙,請你開開,那裏邊就是我的一生,我一生的痕跡都在那裏。你像看戲或者讀小說一樣檢收我那些遺物,你不必難受。有些東西也不要讓姑母表妹她們知道,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了解我,我不願使不了解不知道我的人妄加品評。那些東西都是分別束縛著。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嗎?你在閑暇時不妨解開看看,你可以完全了解我這苦悲的境界和一切偶然的捉弄,一直逼我到我離開這世界。這些都是刺傷我的毒箭,上邊都沾著我淋漓的血痕,和粉碎的心瓣。

唉!讓我追憶一下吧!小時候,姑父說蕙兒太聰慧了,怕沒有什麼福氣,她的神韻也太清峭了。父親笑道:我不喜歡一個女孩兒生得笨蠢如牛,一竅不通。那時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早由姑父鑒定了;我很希望黃泉下的姑父能知道如今流落無歸到處荊棘的蕙兒。而一援手指示她一條光明超脫的路境以自救並以救人哩!

不說閑話吧!你如覺這些東西可以給素君看時,不妨讓他看看。他如果看完我那些日記和書信,他一定能了然他自己的命運,不是我過分的薄情,而是他自己的際遇使然了。這樣可以減輕我許多罪惡,也可以表示我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不然怕詛咒我的人連你們也要在內呢!如果素君對於我這次走不能諒解時,你還是不必讓他再傷心看這些悲慘的遺物,最好你多尋點證據來證明我是怎樣一個墮落無聊自努力的女子,叫他把我給他那點稀薄的印象完全毀滅掉才好,皮箱內有幾件好玩具珍貴的東西,你最好替我分散給表妹妹們。但是素君,你千萬不能把我的東西給他,你能原諒我這番心才對,我是完全想用一個消極的方法來毀滅了我在他的心境內的。

皮箱上邊夾袋內有一個銀行存款折子,我這裏邊的錢是留給母親的一點禮物,你可以代收存著;過一兩個月,你用我名義寫一封信彙一些錢去給母親,一直到款子完了再說,那時這世界也許已變過了。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你一定要念我的可憐,念我的孤苦,念我母親的遭遇,替我辦到這很重要的事。另有一筆款子,那是特別給文哥修理墳墓用的。今年春天清明節我已重新給文哥種植了許多鬆樹,我最後去時,已蔥籠勃然大有生氣,我是希望這一生的血淚來培植這幾株樹的,但是連這點微小的希望環境都不允許我呢!我走後,他墓頭將永永遠遠的寂寞了,永永遠遠再看不見縞素衣裳的女郎來揮淚來獻花了,將永永遠遠不能再到那湖濱那土丘看晚霞和春靄了。秋林楓葉,冬郊寒雪。蘆葦花開,稻香彌漫時,隻剩了孤寂無人憑吊的墓了,這也許是永永遠遠的寂寞泯滅吧!以後誰還知道這塊黃土下埋著誰呢?更有誰想到我的下落,已和文哥隔離了千萬裏呢!

深山村居的老母,此後孤淒仃伶的生活,真不堪設想,暮年晚景傷心如此,這都是我重重不孝的女兒造成的,事已到此,夫複何言。黃泉深埋的文哥,此後異鄉孤魂,誰來掃祭?這孤塚石碑,環墓朽樹,誰來灌澆?也許沒有幾年就塚平碑倒,樹枯骨暴呢!我也隻好盡我的力量來保存他,因此又要勞你照拂一下,這筆款子就是預備給他修飾用的。玲弟!我不敢說我怎樣對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這世界上能夠了解我,可憐我,同情我的一個人。這些麻煩的未了之件也隻有你可以托付了。我用全生命來感謝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許我這最後的請求嗎?

這世界上。事業我是無望了,什麼事業我都做過,但什麼都歸失敗了。這失敗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環境的惡劣使然。名譽我也無望了。什麼虛榮的名譽我都得到了,結果還是空虛的粉飾。而且犧牲了無數真誠的精神和寶貴的光陰去博那不值一曬的虛榮,如今,我還是依然故我,徒害得心身俱碎。我悔,悔我為了一時虛名博得終身的怨憤。有一個時期我也曾做過英雄夢,想轟轟烈烈,掀天踏海的鬧一幕悲壯武劇。結果,我還未入夢,而多少英雄都在夢中死了,也有僥幸逃出了夢而驚醒的,原來也是一出趣劇,和我自己心裏理想的事跡絕不是一件事,相去有萬萬裏,而這萬萬裏又是黑黯崎嶇的險途,光明還是在九霄雲外。

有時自己騙自己說: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塗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著,敷衍著,玩弄麵具,掉換槍花,當時未嚐不覺圓滿光彩。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會感覺到靈魂上的塵土封鎖創痕斑駁的痛苦,能令你鄙棄自己,痛悔所為,而想躍人蒼海一洗這重重的汙痕和塵土呢!這時候,怎樣富貴榮華的物質供奉,那都不能安慰這靈魂高潔純真的需要。這痛苦,深夜夢醒,獨自沉思懺悔著時:玲弟!我不知應該怎樣毀滅這世界和自己?

社會——我也大略認識了。人類——我也依稀會晤了。不幸的很,我都覺那些一律無諱言吧,罪惡,虛偽的窩藪和趣劇表演的舞台而已。雖然不少真誠忠實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樂趣,但這些同情好意;也許有時一樣同為罪惡,揭開麵具還是侵奪霸占,自利自私而已。這世界上什麼是值得我留戀的事,可以說如今都在毀滅之列了。

這樣在人間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係連著繼續著我生命的活躍,我覺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過我還希望上帝能給我一小點自由能讓我靈魂靜靜地蜷伏著,不要外界的閑雜來擾亂我;有這點自由我也許可以混下去,混下去和人類自然生存著,自然死亡著一樣。這三年中的生活,我就是秉此心誌延長下來的。我自己又幻想任一個心靈上的信仰寄托我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靈魂,我想就這樣百年如一日過去。誰會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來破壞搗亂我這殘餘的自由和生活,使我躲避到不能不離開母親,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棲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間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隻好另覓道路了。但是那樣亂哄哄內爭外患的中國,什麼地方能讓我避免呢!回去山裏伴母親渡這殘生,也是一個良策,但是我的家鄉正在槍林彈雨下橫掃著,我又怎能歸去,繞道回去,這行路難一段,怕我就沒有勇氣再掙紮奮鬥了,我隻恨生在如此時代之中國,如此時代之社會,如此環境中之自我;除此外,我不能再說什麼了。玲弟!這是蕙姊最後的申訴,也是我最後向人間懺悔的記錄,你能用文學家的眼光鑒明時,這也許是偶然心靈的組合,人生皆假,何須認真,心情陰晴不定,人事變化難測,也許這隻是一封信而已。

姑母前替我問好,告訴她我去南洋群島一個華僑合資集辦的電影公司,去做悲劇明星去了。素君問到時,也可以告訴他說蕙姊到上海後已和一個富翁結婚,現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恐怖

——石評梅

父親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黃葉係在樹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後,明天或許就在今晚都說不定。因之,無論大家怎樣歡欣團聚的時候,一種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飛到我們眼前。就是父親的喜歡時,也會忽然的感歎起來!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經,有時想的很久遠很恐怖。父親在我家裏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離開人間,那我和母親就沉淪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維持我今日家庭的繩索是父親,繩索斷了,那自然是一個莫測高深的隕墜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壓伏的積怨,總會爆發的。這爆發後毀滅一切的火星落下時,怕懦弱的母親是不能逃免!我愛護她,自然受同樣的創縛,處同樣的命運是無庸疑議了。那時人們一切的矯飾虛偽,都會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許就變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隱恨說不出在心頭。每年歸來,深夜人靜後,母親在我枕畔偷偷流淚!我無力挽回她過去鑄錯的命運,隻有精神上同受這無期的刑罰。有時我雖離開母親,淒冷風雨之夜,燈殘夢醒之時,耳中猶仿佛聽見枕畔有母親滴淚的聲音。不過我還很欣慰父親的健在,一切都能給她作防禦的盾牌。

談到父親,七十多年的歲月,也是和我一樣顛沛流離,憂患叢生,痛苦過於幸福。每次和我們談到他少年事,總是殘淚沾襟不忍重提。這是我的罪戾嗬!不能用自己柔軟的雙手,替父親撫摸去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蹤浪跡,不易歸來;但有時交通阻礙也從中作梗。這次回來後,父親很想乘我在麵前,預囑他死後的諸事,不過每次都是淚眼模糊,斷續不能盡其辭。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願意讓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頭咽著淚答應了。

那天夜裏,母親派人將父親的轎子預備好,我和曾任監工的族叔蔚文同著去,打算騎了姑母家的驢子。

翌晨十點鍾出發:母親和芬嫂都囑咐我好好招呼著父親,怕他見了自己的墳穴難過;我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防備著,隻覺心中感到萬分慘痛。一路很艱險,經過都是些崎嶇山徑;同樣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壓抑著一種淒愴,雖然是旭日如烘,萬象鮮明,而我隻覺前途是籠罩一層神秘恐怖黑幕,這黑幕便是旅途的終點,父親是一步一步走近這偉大無涯的黑幕了。

在一個高塹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親的轎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驢子向前扶著,覺他身體有點顫抖,步履也很軟弱,我讓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會。這真是一個風景幽美的地方,後麵是連亙不斷的峰巒,前麵是青翠一片麥田;山峰下隱約林中有炊煙,有雞唱犬吠的聲音。父親指著說:“那一帶村莊是紅葉溝,我的祖父隱居在這高塔的廟裏,那廟叫華嚴寺,有一股溫泉,流彙到這廟後的崖下。土人傳說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時候隨著祖父,在這裏讀書;已經有三十多年不來了,人事過的真快嗬!不覺得我也這樣老了。”父親仰頭歎息著。

蔚叔領導著進了那摩雲參天的鬆林,蒼綠陰森的蔭影下,現出無數塚墓,矗立著倒斜著風雨剝蝕的斷蠍殘碑。地上叢生了許多草花,紅的黃的紫的夾雜著十分好看。蔚叔回轉進一帶白楊,我和父親慢步徐行,陣陣風吹,聲聲蟬鳴,都現得慘淡空寂,靜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麵前堆滿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邊就是一個深的洞穴,這就是將來掩埋父親屍體的墳墓。我小心看著父親,他神色現得異樣慘淡,銀須白發中,包掩著無限的傷痛。

一陣風吹起父親的袍角,銀須也緩緩飄拂到左襟;白楊樹上葉子磨擦的聲音,如幽咽泣訴,令人酸哽,這時他顫巍巍扶著我來到墓穴前站定。

父親很仔細周詳的在塞穴四周看了一遍,覺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籌畫墓頭的式樣,他還能掩飾住悲痛說:“外麵的式樣堅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講究了,靡費金錢。隻要裏麵幹燥光滑一點,棺木不受傷就可以了。”

回頭又向我說:

“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過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麵;我老了,無可諱言是快到墳墓去了。在家也無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時就愁到我最後的安置。棺木已紮好了,裏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願意穿前清的遺服或現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時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漢口給我寄來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請母親找出來你看看。我一生廉潔寒苦,不願浪費,隻求我心身安適就成了。都預備好後,省臨時麻煩;不然你們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來時,不是要焦急嗎?我願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給你們靈魂上感到悲傷。生如寄,死如歸,本不必認真嗬!”

我低頭不語,怕他難過,偷偷把淚咽下去。等蔚叔扶父親上了轎後,我才取出手絹揩淚。

臨去時我向鬆林群塚望了一眼,再來時怕已是一個夢醒後。

跪在洞穴前禱告上帝:願以我青春火焰,燃燒父親殘弱的光輝!千萬不要接引我的慈愛父親來到這裏嗬!這是我第二次感到墳墓的殘忍可怕,死是這樣偉大的無情。回憶父親

——繆崇群

隔了一個夏天我又回到南京來,現在我是度著南京的第二個夏天。

當初在外邊,逢到夏天便懷想到父親的病,在這樣的季候,常常喚起了我的憂鬱和不安。

如今還是在外邊,懷想卻成了一塊空白。夏天到來了,父親的臉,父親的肉,父親的白白的胡須,怕在棺木裏也會漸朽漸盡了罷?是在這樣的季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