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感恩母親4(3 / 3)

媽媽說的“那時”,其實,是五十多年以前,可你聽聽那口氣,似乎就是在昨天。那一雙用手帕做的鞋子,我當然是沒法記住了。但是,後來當我的兒子出生時,老人仍做了一雙。隻是,這時的孩子已不同於先前,未“落草”前一切都準備停當了,手帕軟鞋也就沒有穿過。

我記得穿鞋,已是遍地亂跑的年歲了。印象最深的是一雙老虎鞋,黑布麵的,紅布貼了那嘴巴、那鼻子、那眼睛,又用黃線一針針繚上。嘴邊還有黃線繃的虎須,嘴裏亦有白布卷的虎牙。遠遠一看,活靈靈一個虎仔。我愛穿那鞋,每有鄰人來逗玩,總會翹起虎鞋說:“咬!咬!”鄰人便故意裝出怕了的樣子,雙手捂著臉,連說:“好害怕呀!”然後,一通笑鬧,當了序幕,正戲便是大家樂嗬嗬圍在一起說些家長裏短。

虎頭鞋穿完,我的幼兒時期也就結束了。直到上小學、上中學,都是媽媽做鞋。我上小學,每天來去要走四五裏地;上初中,到了一座遠在20裏開外的鎮子去。周六下午跑20裏地回家,周日下午又跑20裏地上學。那時交通不便,來去都靠雙腿。少年時代,最費的便是鞋,差不多兩個月就得穿破一雙。

媽媽說:“吃鞋一般,壞得這麼快。”記憶中,媽媽手中總是拿著一雙鞋底在納。有時,半夜睜開眼,一看,媽媽還在油燈下一針針納鞋。麻繩在搖曳的燈光下一閃一閃,隨著鞋針,在鞋底兩麵穿來穿去,發出喳喳的聲響。每納三四道,媽媽就要在頭發上擦一下針。那時,我暗暗下了決心,要好好讀書,將來掙錢買鞋,別讓媽媽總點燈熬夜地受累。媽媽卻常說:“兒啊,快長大,掙錢不掙錢事小,娶個媳婦給你做鞋,替替媽也好。”所以,我打小就知道,娶媳婦幹啥?做鞋!

媽媽不用量我的腳,做的鞋總合腳,走路不央不擠,不傷腳。我至今腳上沒雞眼,沒腳墊。當兵時,日行一百,夜行八十,一雙腳不疼不酸,都得感謝媽媽做的鞋。

穿媽媽做的最後一雙鞋,是大學二年級了。媽媽做了一雙“衝福尼”麵的新布鞋,到學校來送給我,硬要我當著同學們的麵穿上試一試。我穿上走了幾步,挺好。同學們都哈哈笑起來。我至今也沒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媽媽看我的同學,有穿皮鞋的,有穿運動鞋的,一個個洋氣得很。大約從那次之後,她手頭再緊都要給錢讓我買鞋穿。

一眨眼,幾十年過去了,我老了,媽媽更不用說。有次我說:“媽媽,再做一雙布鞋給我穿。”老人盯了我半晌說:“你是說胡話吧!眼看不見針,手拉不動線。做鞋可是力氣活兒呀!年輕時,不在乎。那時,夜夜做鞋供你們父子穿,為拉動線繩子,這手掌上勒下深深的槽,幾十年都沒長平。”

有時,我想,要是能把一個人打小到老穿舊的鞋子收集在一起,那該多有意思。不同尺寸,不同樣式的鞋,真真切切記著人一生的曆史。正是穿了這些鞋,你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一雙鞋,就是一段有頭有尾的故事,就是一段有血有肉的記憶,其間滲透著動人心魄的情感。人啊,和這個世界交往的過程,就是鞋底和地球摩擦的過程。履痕,就是人生的軌跡。我母親學海豹叫

——海明崴

我小時候,母親是我的大包袱。她與眾不同。我最初到別的孩子家串門子的時候,很早就領會到這一點。到了別人家門口,那家母親開門的時候,總會說些合情合理的話,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別把這種垃圾帶進屋裏”。

但是在我們家,你按了門鈴,投信口會打開,一個尖細的聲音告訴你:“我是這裏的老妖怪。”或者會用甜蜜的假嗓唱歌。

別的時候,門會打開一條縫,我母親蹲到齊我們眼睛的高度,對我們就:“我是這裏新來的小女孩,請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親來。”接著門會開上一秒鍾,我母親就現出了平常的個子。“哦,哈羅,小姑娘,”她總是那麼說,“我沒想到你們在這兒。”

我的新朋友會帶著“這是什麼鬼地方”的神色轉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體會到打開壁櫥,迎麵撲來是什麼滋味。“媽,”我會大吼抗議,但是我母親絕不承認她是原先開門的那個小女孩。“你們這些小姑娘在跟我開玩笑,”她說。我們結果隻好承認有個小姑娘“開過”門,而我們真正的意思是說,“並沒有”任何小孩開過門。

這種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與眾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別的母親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們在房子外麵,我母親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時候,我們常會聽到歡欣的動物叫聲從那下麵傳出來。母親的解釋是,那是我們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張旗鼓,打開紙包,取出給海豹吃的魚(那條末了總是上了家裏的餐桌)。雖然一夥孩子無數次急急忙忙衝到地下室,想捉到那隻海豹,這隻畜生總是“剛剛搭麵包店送貨車出去兜風了”,或者“在上遊泳課”。

這隻海豹很聰明,會用叫聲回答問題,一聲表示“對”,兩聲表示“不對”。畜生的名氣不久四播。周圍好幾個街區的孩子都跑來在我們地下室窗口問那隻海豹問題。海豹總不辜負孩子的好意,叫幾聲。

別人指出我就是養那隻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難為情,但是我母親碰到這種場合卻應付自如。常常會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擠在我家窗口,等叫聲。遇到這種情形,我母親會打開大門,高高興興地喊一聲:“哈羅,小姑娘。”

我母親對待大人也並無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時候用一根手指頂住那個人的背,粗聲粗氣地說:“舉手。”成年人喜歡我母親,這是實情,不過我並沒有因此心裏就舒服。他們無所謂,她又不是“他們的”母親。

再說,他們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觀察家”的罪。我母親常常跟這位隱形人談關於我們的事。

“請你看看我們的廚房地板好嗎,”我母親說。

“上麵全是爛泥,而你才剛把它擦過,”好奇觀察家同情地說,“你沒告訴他們用地下室的門嗎?”

“告訴了兩次囉!”

“你工作這麼辛苦,他們沒放在心裏嗎?”好奇觀察家希望知道。

“我想他們不過是忘記罷了。”

“那麼,假如他們肯拿水槽下麵的幹淨抹布把爛泥抹掉,將來他們就記得了。”好奇觀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們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觀察家的語調非常公正,因此從來沒有人懷疑有沒有他這個人。明明有他這個人,觀察我們的家庭生活,注意我們的家庭問題,所以朋友從來不問:“你母親在跟誰講話?”卻隻問:“跟你母親講話是誰?”

我從來沒找到適當的答案。

幸好年紀大些,我母親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紀——是我的年紀。我差不多到十歲才初次發現,有位“與眾不同的”母親可能是件好事。

我們那條街盡頭兒童遊戲場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樹。誰被人發現攀登這些大樹,好幾個街區的母親全會出來,大叫:“下來!你會跌斷脖子的!”

有一天,我們一群人正在樹頂枝椏上搖晃得頭昏眼花,我母親剛好經過那裏,發現我們視著晴空的身影。我們嚇呆了,但是她仰頭打量我們的時候,臉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沒想到你們能夠爬是那麼高,”她大聲說,“了不起!別跌下來!”接著就走了。我們默默地望著她,一直望到看不見她為止。然後有個男孩說出了我們大家心裏想說的話。“哇,”他輕輕地說。大家隨聲附和:“哇。”

從那天起,我漸漸注意到我們班上的同學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會兒;社團總是選在廚房裏開會;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會跟著我母親哈哈大笑,跟她說笑話。

後來,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親的樂天幽默支持,應付青春期的危機。再後來,我和男孩子約會了,那些孩子都馬上認我母親做幹媽,十幾歲孩子在我家發瘋發狂,不僅絕不成問題,還討人喜歡,這真了不起。

認識我母親的人個個都喜歡她。許多人愛她。大家都稱讚她。不過我想,把她形容得最傳神的人不是很久以前高踞樹頂的那個男孩。

“哇,”他輕輕地說。

我隨聲附和:“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