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感恩母親2(3 / 3)

幸而母親對我的態度卻改變了。她現在像把我當做了客人似的,每天早晨並不催我起床,也並不自己先吃飯,總是等待著我,一直到飯菜冷了再熱過一遍。她自己是仍按著時間早起,按著時間煮飯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從她了。

“總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無意中提醒我,而態度卻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終不能依從她的願望。我的習慣一年比一年壞了:起來得愈遲,睡得也愈遲,一切事情都漫無定時。我先後買過許多表,的確都是不準確的,也不耐久的;到得後來,索性連這一類表也沒用處了。

但母親卻依然保留著她那架舊鍾:屋子被火燒掉了,她搶出了那架舊鍾,幾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帶著那架舊鍾。

“給你買一架新的吧,不必帶到上海去。”我說。母親搖一搖頭:

“你們用新的吧:我還是要這架用慣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舊鍾來,擺在自己的房裏,仍是自己管理它。

它和海關的鍾差不多準確,也不需要修理添油。隻是外麵的樣子漸漸老了:白底黑字的計時盤這裏那裏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塊塊地剝落了。

至於母親,自從父親去世後也就得了病,愈加老得快,消瘦下來,沒有精力做事情。

“吃現成飯了,”她說,“一切由你們吧。”

她把家裏的事情全交給了我和妻,常常躺在床上睡覺。

但是她早起的習慣沒有改。天才一亮,她就起床了。她很容易餓,我們吃飯的時間就不得不和她分了開來。常常我們才吃過早飯,她就要吃中飯。她起初也等待我們,勸我們,日子久了,她知道沒辦法,便徑自先吃了。

“一天到晚,隻看見開飯,”她不高興的時候,說。“我還是住在鄉下好,這裏看不慣!”

真的,她現在不常埋怨我們,可是一切都使她看不慣,她說要住到鄉下去,立刻就要走的,怎樣也留她不住。

“鄉下冷清清的沒有親人,”我說。

“住慣了的。”

“把你頂喜歡的子孫帶去吧。”

但是她不要。她隻帶著她那架舊鍾回去。第二次再來上海時,仍帶著那架舊鍾。第三次,第四次……都是一樣。

去年秋季,母親最後一次離開了她所深愛的故鄉。她自知身體衰弱到了極度,臨行前對人家說:

“我怕不能再回來了。上海過老,也好的,全家在眼前……”

這一次她的行李很簡單:一箱子的壽衣、一架時鍾。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時鍾放在她自己的房裏。

果然從那時起,她起床的時候愈加少了,幾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來。隻有天亮和三餐的時間,她還是按時的醒了過來。天氣漸漸冷下來,母親的病也漸漸沉重起來,不能再按時去開那架時鍾,於是管理它的責任便到了我們的手裏。但我們沒有這習慣,常常忘記去開它,等到母親說了幾次鍾停了,我們才去開足它的發條,而又因為沒有別的時鍾,常常無法糾正它,使它準確。

“要在一定時候開它,”母親告訴我們說,“停久了,就會壞的,你們且搬它到自己的房裏去吧,時時看見它就不會忘記了。”

我們依從母親的話,便把她的時鍾搬到了樓上房間裏。幾個月來,它也很少停止,因為一聽到它的敲聲的緩慢無力,我們便預先去開足了發條。

但是在母親去世前的一個月裏,我們忽然發現母親的時鍾異樣了:明明是才開足二三天,敲聲也急促有力,卻在我們不注意中停止了。我們起初懷疑沒放得平穩,隨後以為是孩子們奔跳所震動,可是都不能證實。

不久,姊姊從故鄉來了。她聽到時鍾的變化,便失了色,絕望地搖一搖頭,說:

“文明用語病不會好了,這是個不吉利的預兆……”

“迷信!”我立刻截斷了她的話。

過了幾天,我忽然發現時鍾又停止了。是在夜裏三點鍾。早晨我到樓下去看母親,聽見她說話的聲音特別低了,問她話老是無力回答。到了下半天,我們都在她床邊侍候著,她昏昏沉沉地睡著,很少醒來。我們喊了許久,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搖一搖頭,非常低聲的說:

“不要喊我……”

我們知道她醒來後是感到身體的痛苦的,也就依從著她的話,讓她安睡著。這樣一直到深夜,我們看見她低聲哼著,想轉身卻轉不過來,便喂了她一點點湯水,問她怎樣。

“比上半夜難過……”她低聲回答我們。

我覺得奇怪,懷疑她昏迷了。我想,現在不就是上半夜嗎,她怎麼當做了下半夜呢?我連忙走到樓上,卻又不禁驚訝起來:

原來母親的時鍾已經過了一點鍾了。

我不明白,母親是怎樣聽見樓上的鍾聲的。樓下的房子既高,樓板又有二層。自從她的時鍾搬到樓上後,她曾好幾次問過我們鍾點。前後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貼鄰的一家,平常又沒聽見有鍾聲。附近又沒有報時的雞啼。這一夜母親的房子裏又相當不靜寂,姊姊在念經、女工在吹折錫箔,間而夾雜著我們的低語聲、走動聲。母親怎樣知道現在到了下半夜呢?

是母親沒有忘記時鍾嗎?是時鍾永久跟隨著母親呢?我想問母親,但是母親不再說話了。一點多鍾以後她閉上了眼睛,正是頭一天時鍾自動地靜默下來的那個時候。

失卻了一位這樣的主人,那架古舊的時鍾怕是早已感覺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