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難得的幾天豔陽,雲淡淡,風輕輕,像春天。冬日裏遇上這樣的好天氣,容易讓人走兩個極端,要麼激情飛揚,要麼倦怠憂傷。
彭家仲出車禍之後,在省裏領導的幹預下,雙河監獄的遷建資金很快得到解決,而黨委書記王福全和代理監獄長職權的副監獄長鄭懷遠很少到省城來,王福全一貫作風是不開會則不來,就是來了,散會就走,基本上不在省城停留。鄭懷遠呢,也許來過,也許沒有,反正沒有找過胡玲玲安排接待事宜。於是,她這個辦公室副主任兼駐省城辦事處主任一下子清閑起來,整日裏竟然無所事事。沒事幹就會感到失落,甚至空虛無聊。加之豔照門風波,盡管身正不怕影子斜,畢竟還有些負麵影響;盡管她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是誰也不能意料照片要是傳播到網絡上究竟有多大的殺傷力……
她隻有被動地等待,等待廳裏的調查結論,等待對方是不是要擴散照片。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別人掌握命運的痛苦和悲哀,感覺自己像一隻待宰的小羊羔。她心力交瘁,蜷縮在省城繁華的高樓裏,整日不是睡覺就是上網,對外邊的陽光熟視無睹,隻是偶爾走到陽台上望望天空,看看高樓下狀如螞蟻般川流不息的車輛,目光冷漠而空洞。
今天是禮拜六,傍晚。
夕照如血,從窗戶斜照進來,美麗而有幾分淒涼。終於,那個電話在這一刻打進了胡玲玲的手機:“有圖有真相:一個監獄長的糜爛生活!”
她盡管之前有過充分的心理準備,甚至還模擬了接這樣電話的情景。但這一刻,她依然懵了,等她反應過來時,那個人早已掛斷了電話。她手忙腳亂地在電腦上搜索,一下跳入眼簾的就是那些真真假假的照片。
然而,這一刻她變得異常冷靜,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慌亂:先給黨委書記王福全和紀委書記馬洪扣報告情況,再給馬文革通報一下,然後找到彭家仲的妻子王卿,兩人一通去找廳長。
她想:“廳長那裏怕也是一團亂麻了……”
給王福全馬洪扣打電話,她很奇怪的是,兩人的手機一直處於通話狀態;給馬文革打電話,他手機關機。想了想,還是給蒲忠全打了電話,讓他找到馬文革。
給蒲忠全通完電話,王福全和馬洪扣的手機還是在通話中。
“不管了,先找到王卿再說。”她胡亂抓了一件外套,就往外狂奔。跑了幾步,她遲疑了一下,內心深處湧動著一陣又一陣的刺痛,自己仿佛從一個深淵淪陷到另外一個深淵,依舊是一片暗黑的絕望,不可自拔。她靠在牆上,深深地呼吸,等平抑了情緒之後,才慢步朝樓下走去,繼而,腳步加快,雖然不在奔跑,卻堅定而有節奏。
王福全接到廳長親自打來的電話,要他和馬洪扣火速趕到省城。馬洪扣尚在距監獄幾十公裏以外的五監區,這個煤礦雖然已經賣給了一家煤業公司,但是監獄一些退養人員依然住在那裏,近日與煤業公司因水電漲價問題鬧糾紛,馬洪扣正在那裏協調處理問題。馬洪扣接到王福全電話後,立即往回趕,一邊打電話給廳紀委,了解情況,然後又給王福全報告所了解的情況。山路崎嶇,信號因山勢時斷時續,兩人都很著急,所以雙方就不停地撥對方手機,以至於胡玲玲無法打通他們的電話。
於此同時,省政法委、省紀委、省委省府相關值班電話都接到一些電話,詢問甚至質問事件的真相始末。一時之間,全省政法係統一下子被激起軒然大波,省紀委、省政法委和分管政法的省委副書記、副省長都給廳長劉德章打電話詢問。一些省外同行、省內同事和地市單位與他關係較好的人,都紛紛打來電話,劉德章手機來的電話一個接一個,而辦公桌上的兩部座機還不停地響。
盡管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但很多人都還逗留辦公室,瀏覽那些照片,三三兩兩地到處打聽和議論,還有些人接到熟人詢問網址的電話,事件像瘟疫一樣繼續在社會上擴散。
廳裏幾大要員都積聚在劉德章的辦公室,麵色凝重。
過了好一陣子,劉德章的電話漸漸少了,他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使勁地揉著太陽穴,問:“盧秘書,跟網站聯係了沒有?”
盧川說:“聯係了,他們說可以刪帖,主帖1萬,跟帖100元一帖。”
“叫他們立即刪。”劉德章說。
“這個……”盧川遲疑地說。
劉德章突然站起來,盯著他責問:“沒聽明白嗎?!”
“不是……這……”盧川緊張地說,“廳長,跟帖100元一貼,剛才我統計了一下,有8000多帖了,就是80多萬,現在不止這個數目,恐怕1萬多帖了,而且,其他各大網站都以新聞形式轉發了……”
“啊?”劉德章大為意外。
“這麼快?看來這事兒真鬧大了。”一位副廳長說。
“那倒也未必,這都是網站那些‘水務公司’在搗鬼,他們專門從全國甚至世界各地雇傭一些人,集中對某個事件進行炒作,一則吸引大眾眼球,二則作為和要求刪帖的進行談判的籌碼。”盧川說。
“喔……”劉德章若有所思,然後問,“那還有其他辦法嗎?”
“唯一的辦法向部裏報告情況,請他們協調文化部進行行政幹預。”盧川說。
“省公安、文化廳不行嗎?”
“也可以,但是網站不一定會立即刪除,會拖到他們的主管部門幹預,那也是幾天之後的事了。”盧川說。
劉德章說:“這事兒我們紀委書記最清楚,你去跟部裏彙報,請求他們出麵幹預,我馬上跟省上領導彙報,雙管齊下,盡量控製事態擴散。”
蒲忠全還沒有開口,鄭懷遠就接到王福全的電話,接完電話後對馬文革說:“這裏就交給你了,到各處看一看,盯緊點,別再給我捅出什麼漏子來。”
馬文革望著遠去的車子,看看蒲忠全:“啥事呢?”
“胡玲玲出事了……不不不,是彭監出事了……也不是,是照片的事……”蒲忠全不知道怎麼地,居然表述這麼不準確。
“啊?!明白了,估計廳裏緊急召見王書記和馬書記,所以王書記叫鄭監回本部鎮守。”馬文革說。
蒲忠全點點頭,說:“胡玲玲說你手機關機,叫我找到你。馬哥,我們該怎麼辦?”
馬文革歎息一聲,無可奈何地說:“我不知道……唉,老弟,有好戲看咯。走,我們找個網吧,看看情況再說吧。對了,老弟,你可要把你那裏的人看好。”
“好,我這就布置,叫他們提前一個小時收工。”
馬文革很快就找到了網頁,看了看,又在其他各大網站轉悠了一圈,問蒲忠全:“身上帶錢沒有?”
“有。”
“有多少?”
蒲忠全納悶地看著他:“你要多少?”
“我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他站起來就走。
“去哪裏?”蒲忠全緊緊跟上問。
“找一家網絡公司。”
司法部監獄管理局來電話,轉達司法部監獄管理局局長的指示:“網絡事件不能堵,隻能疏導。”
劉德章眉頭緊縮,一言不發。
疏導?怎麼疏導?不外乎就是緊急約見媒體,召開新聞發布會,向民眾公布事情真相。可是,在場的人都明白,照片雖然已經做了鑒定,雖然大部分是假的,但是畢竟還有一些照片是真的,這些真的照片盡管沒有那些假的那麼露骨,但看起來還是很不雅觀。胡玲玲解釋說,她扶喝醉酒的彭家仲他回賓館休息時,因為彭家仲太重,沒有扶住而倒在了她的身上。她還說當時門是打開的,賓館服務員還幫她一起扶的。可是,胡玲玲又不能指認究竟哪一個服務員,也沒有服務員主動承認。賓館方介紹說,也可能是因為賓館服務員變動了。紀委按照賓館方提供的離職服務員的信息查找,但到目前為止,一個都沒有聯係上。這些事兒沒弄清楚,怎麼向媒體交代?怎麼能說服民眾?
又一個更壞的消息從公安廳傳來,據他們網警偵查,首帖來源的IP地址顯示在美洲某個國家。
堵又不能堵,疏又沒法說清楚,怎麼辦?如果拖延,那麼網民又有什麼反應?迫於輿論,省高檢可能會介入,那麼雙河監獄班子調整還是不調整?對正處在遷建關鍵時期的雙河監獄究竟有多大影響?整個監獄係統又會麵臨怎麼的質疑和責問?……
“通知福全、洪扣同誌,不用來了。”劉德章吩咐盧川。
“連廳裏都解決不了,他們來又能起什麼作用呢?還不如讓他們回去做好穩定工作。”盧川想,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說,“廳長,都已經11點了……”
“是啊,11點了……”劉德章長長籲了一口氣說。
宣傳處處長疾步走進來,聲音有些激動:“廳長,網上出現了大量不同意見的聲音,說明很多民眾還是理智的。”
“噢?”劉德章一下子來精神了。
宣傳處長打開網頁,指著這解釋:“你看,這些……還有這些……特別是這一帖,把那些合成過的圖片的結合點全部圈點了出來,一目了然啊,網民們開始懷疑這些帖子的真偽了。”
劉德章總算感到些許的欣慰,於是說:“看來情況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糟糕,這樣吧,是不是召開媒體發布會,我們黨組成員集體表決。”
沒人舉手,除了他本人之外。
剛剛緩和了的氣氛一下子又變得凝重起來。
正在進退維穀的時候,胡玲玲和王卿一同走了進來。
王卿說:“廳長,我和玲玲找你有點事,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劉德章點點頭。
盧川忙說:“那請各位領導到黨組會議室坐坐。”
等其他人都出去後,王卿看了看胡玲玲,說:“還是我說吧……”她停頓了一下,“廳長,我相信老彭和胡玲玲是清白的,你看看這個……”
這是一份醫院的體檢報告。
劉德章的目光停留在這份報告上,久久沒有移開。
“廳長,如果這個還不夠的話,我願意以當事人的身份約見媒體,澄清這件事。”胡玲玲咬咬牙,堅定地說。
劉德章站起來,走到胡玲玲麵前,雙手把報告單遞給她,動情地說:“小胡,謝謝你信任我!這份報告給你,我們不會犧牲一個女孩子的個人隱私來平息這件事,也更不會讓你站在風口浪尖。”
胡玲玲淚眼汪汪,感動而低聲啜泣。
劉德章來到黨組會議室,鄭重地命令:“盧秘書,緊急約見媒體,明天9點召開媒體約見會,給他們說,我親自到會。”
天色微亮,蒲忠全伸伸懶腰,打了一個長長地哈欠,看見馬文革正裹著大衣卷縮在沙發裏酣睡,便來到陽台上。
太陽還沒有露臉,但猩紅的光印染了整個天際,陽光的末端,紅的色調漸漸變淡,被絲絲落落的雲撕碎,宛如三月桃花,彌天飛舞,頓時,整個天空都醒過來,整個城市都靈動起來,巍巍樓宇間,一群鴿子在飛翔,霞光中留下一串串撲朔迷離的碎影……
蒲忠全被眼前的景色震撼,癡癡呆呆地望著天空。
昨天晚上,他和馬文革找到青州市最大的網絡公司,以5萬元的價格談妥,要他們動員一切人力和采用一切技術手段,對豔照門事件從正麵角度進行引導。麵對潮水般的“水帖”,開始效果並不理想,網絡公司立即聯絡在全國各地的網絡公司,價碼也隨之提高到8萬,終於在晚上12點左右,網絡上開始出現自發性質疑帖子,導向也由此發生了一些轉化。這個時候,一個網民爆料,說司法廳要在第二天上午9點召開媒體發布會,網絡公司通過馬文革他們證實並利用這個新聞,因勢利導,並承諾對媒體發布會進行現場網絡報道,引起了廣大網民的興趣,雖然沒能控製了網絡輿論,但是質疑聲音不時見於各大網絡,這也是蒲忠全他們所希望的。
媒體發布會上,劉德章以一級組織的名義,堅定地否定了不雅照片事件,並認為這是一起嚴重的誹謗事件,是一起刑事犯罪,公安機關正全力偵破,司法機關將依法追究犯罪分子的刑事責任。更讓媒體沒有想到的是,他自己提出了大眾關注的種種疑問,並一一做了解答,同時,歡迎民眾特別是網友自發組織去調查,歡迎媒體對整個事件進行追蹤報道。
司法廳的態度得到了媒體的理解,第二天,很多媒體都以正麵態度報道了此事,輿論一下子轉向有利的方麵。
劉德章很清醒,如果公安機關一天不破案,那麼這件事就不可能徹底給民眾說清楚,依然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又有可能爆炸。然而,從公安機關那裏傳來的消息很不樂觀,車禍肇事司機仍在潛逃中,依舊沒有一點線索;而不雅照片事件因首發帖的IP在國外,更無頭緒。眼看春節將近,維穩被刻意提上各級領導的桌麵上,省委省府省紀委的領導多次叮囑要司法廳妥善處理善後事宜,而一些媒體不時打電話到廳辦公室詢問事件的進展。
劉德章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司法廳舉行媒體發布會後,蒲忠全鬆了一口氣,歡欣鼓舞之後,拿著自己墊付了8萬元的網絡公司的費用的收據發愁,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彭家仲和胡玲玲,也不知道這筆錢能否報銷,馬文革沒提錢的事,他也便不好意思問。冷靜下來尋思,他們這次行動究竟在處理這件事件上起了多大的作用,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事,可以拿到桌麵上來說嗎?說不準彭家仲還以為自己那個什麼啥呢,要是自己墊付這8萬元,那可就冤大了……
想來想去,還是留一手的好,好在監區在搞外勞時候還有一筆將近12萬元的工程款還沒有收到,對方答應在春節前給付,於是跑去見這個老板,叫他將這筆款處理成一筆死帳,作為回報,蒲忠全讓4萬,隻收8萬。老板當即拿出8萬交給他,而蒲忠全則把對方的欠條還給了對方。
回到監區後,蒲忠全問王亞敏,欠條丟了,怎麼辦?王亞敏說丟了就丟了唄,我把這筆款子列為呆死帳。
蒲忠全想,要是彭監給報銷,我得給王亞敏4萬。
這一夜,他早早睡下,心安理得地進入夢境……
手機鬧了三次,終於把他吵醒,他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有氣無力地問:“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