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裏爾克的詩(尤其是晚期)連行家也難讀懂,或者他的詩是專門為詩人、哲學家和神學家而寫的,那麼,荷爾德林是在同每一個真誠的人傾訴衷腸。荷爾德林本是神之子,所以在他那裏,神與人之間的巨大差距固然存在,但二者並不對立,因此人無需像裏爾克所籌劃的那樣汲汲於自我提升和超越,而是隻需守住本分,便可與神和諧相處,這種和諧就是幸福的根本。他本是大地之子,在他看來,善即歡樂——人世的歡樂,勞作與眠息,團聚與宴飲,友誼與愛情,風俗與節慶,樣樣都美好,都是歡喜。他本是自然之子,在他眼中,山巒高臥神靈,江川輝映星月,但那裏也是人的棲居,真可謂“天人一切喜,花木四時春”。他不知何為原罪,人世間原本“一切皆善”。
譯文學作品難,譯詩也許更難,而翻譯大詩人尤其難。就譯詩而言,非外語專業的詩人和學者肯定有自身的優勢,但原文理解不甚透徹,學者的語言感覺相對較差,是一個普遍的問題。外語專業的譯者則往往人文修養不夠,中文功底不怎麼紮實,都是難以彌補的弱點。要想譯出好的作品,必須將他們的長處統一起來,這是一個很難達到的要求,但是值得每一個譯者為之努力。裏爾克說:寫詩不是靠感覺,是靠經驗。這就要求譯者盡可能地對詩人的所有經驗有一種再經驗(nacherfahrung),以便融入詩人。但是融入以二者(基本)等同為前提(成功的例子極為罕見,馮至譯裏爾克為一特例),於是便出現了與荷爾德林提到的人神相遇類似的困難情形——若欲承納神,人這件容器實在太脆弱。譯者嚐試盡量接近詩人,無疑十分危險,不僅因為那種高度可望而不可即,而且那裏的深淵險象叢生,大師之於譯者純屬一個黑洞,所以與大師打交道的確是一件令人絕望的差役。對我而言,翻譯特拉克爾還能勉強勝任,至於其他三位,實有力所未逮之感,修養、古漢語和詩藝等等皆有缺陷。當然,譯荷爾德林,對任何譯者的中文表達都是一大考驗。這幾本譯作肯定還存在諸多問題,有待於進一步完善,本人誠願得到方家的指教。每次看凡·高的《向日葵》,總覺得那正是畫家自己的寫照,也是與他同類的天才詩人的象征。他們的生命像他們的作品一樣令我深深感動,也支撐著我終於做完了這件該做的事情。在此,我謹以幾行詩來表達自己對這些命運多舛的大師們的虔誠敬意:
垂頭的時候一切都飽滿了
誰記得從前瘋狂的燃燒
每一個花瓣都是火焰
2006年4月於南充舞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