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默斯》當是荷爾德林的代表作,寫於1803年,這裏特別譯出了它的三個修訂文本,與初稿相比較顯得有些淩亂,可以看出詩人此時已力不從心。以它為首的一係列自由詩,是詩人最嫻熟的體裁,即使按今天的眼光來衡量,這些詩也無可挑剔,何況在同時代詩人的作品中,自由體並不多見。不用考慮押韻和格律,詩行更加流暢凝練,跌宕起伏,透出一股靈動的氣勢。尤其在自由詩中,德文固有的語言表達優勢發揮到了極致。常常是一個或幾個單句或複合句被拆散,夾雜不少的插入語和分詞短語,再以巧妙的方式組合起來,別出心裁卻又恰到好處,形成一座語言的迷宮,雖有相當的理解難度,但是意思並不艱深晦澀。這樣的詩句包含雙重甚至多重意味,蘊藉雋永,耐人咀嚼,當然也提供了多種解讀角度。讀這種詩就像是一次解密,不時給人帶來領悟的愉悅和審美的快感。荷爾德林獨特的語言風格尤其在自由詩中呈現出來,絕不可能誤認,於朦朧之中透出澄明,那是一種大美。當著神智由明轉暗或時暗時明,多年以來積澱在心中的情感、經驗、思慮、醒悟,受真正的靈感的觸發,自然地勢不可擋地從他的歌喉噴湧而出,如同一次次海底的火山爆發,威勢而不失節製,直到最終將這個高貴的靈魂毀滅。
荷爾德林始終是一個孩子。一生漂泊他鄉,但他從未忘記故土。他流連於山川叢林之間,大自然是他的朋友。他對農夫和工匠,對樸實的鄉民總是有一種特別的親情。憑著一顆赤子之心,他才可以窺見逝去的神祇,輕鬆地靠近他們,與他們交往,遊戲,同歡共飲。他的詩渾然天成,大多源於直覺,似乎是神靈借他之口唱出的天籟。他的詩句道出了人們的心聲,“詩意地,人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荷爾德林和裏爾克堪稱德語詩歌史上的兩座巔峰,相距百年的時空,雙峰並峙,曠世獨立,這樣的大師是不世出的。十餘年來,斷斷續續翻譯了四位詩人,可以歸為兩類。諾瓦利斯和裏爾克,比較而言以思辨見長,尤其是諾瓦利斯,既廣博又深邃,玄奧而且練達,頗具原創力,在這方麵幾乎無人能及。不過詩歌隻是他文以載道的工具,寫得不多又很隨意。(諾氏的詩文集《革命時代的〈夜頌〉》將另行出版。)另一類則是特拉克爾和荷爾德林,更富有激情和感性,語言感覺極佳,確是天才詩人。可惜特拉克爾英年早逝,如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短暫卻耀人眼目。同其他三位三十歲前後便或死或瘋的詩人相比較,裏爾克幸運地活過了五十歲,靠著他的韌性,他可以從容地給自己和世界編織神話,將自己磨煉成大師。我這樣講並無貶義,他是在四十七歲時終於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哀歌》和《十四行詩》,殫精竭慮,豐盈圓融,難得的是蓄滿內斂的激情,已達縹渺的神境,卻又紮根於平凡的大地上,以詩的語言構建了一座思的金字塔,或可令同代和後世的哲人經師前往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