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個小時,公安處下達地委指示,要農場和縣委立即組成聯合指揮部,全力保障農場監管安全,迅速查清戰鬥大隊二隊百姓和逃跑的犯人、就業人員的動向,地區馬上派公安部隊火速趕往兩溪口。縣委書記李畢新焦急地詢問地委對救濟逃荒的老百姓有什麼指示。公安處說目前沒有指示。李畢新直接打電話給地委,可剛說了兩句話,電話線就斷了。呂秉林請李畢新當聯合指揮部的總指揮,李畢新為災民的事情已經焦頭爛額,要呂秉林全權負責落實地委的指示,而他得將這些災民安頓好,要是像解放前一樣,流出去吃大戶,那可是反革命事件。
呂秉林堅決不幹,說將近兩百多人不見了,還死了人,這事兒還是你地方上的事兒,我隻是協助你,現在你要我一個人來負責,我怎麼負責?
李畢新說不過呂秉林,隻好乞求地看著老首長。
老首長發話了,說小呂你就當這個總指揮,我來協助你,小李呢,全力處理救災的事情。不管事兒有多大,有多嚴重,都沒有老百姓的肚子重要。
呂秉林見老首長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也隻好同意。
盡管被公安局和公社民兵抓的帶頭要搶糧站的百姓,依然被關在公社裏,但聚集在兩溪口小鎮渡口要去逃荒的老鄉們都散了,小鎮又恢複了平靜。據說蒼河縣縣委書記當著百姓們的拍胸口,縣委縣府馬上組織救災,發放救災糧,調整生產和征購數量,並保證如果三天不能到位,讓百姓們去縣城到他家吃飯去。
然而,兩溪口農場就沒有這麼平靜了,農場場部幾間辦公室燈火通明,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甚至跑來跑去。而農場大門加了雙崗,嚴格盤查進出的人。空氣中流動著一絲不安和緊張,攪擾得人心緒不寧,期望、失望、絕望、驚喜、幸災樂禍,還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都有。盡管幹部們沒有傳達什麼,但犯人們都知道有人逃跑了,有很多人逃跑了。
“他們跑到哪裏了呢?跑出兩溪口鎮的界了吧?或許已經跑出本縣了?”趙天培側臥著,盯著鐵窗喃喃地說。
孔修榮別了他一眼:“你也想跑?”
趙天培一驚,坐起來連連又擺手又搖頭:“大組長,這種玩笑開不得,開不得……”
孔修榮也坐起來說:“都別裝睡了,看來我今晚不把道理給你們講明白,你們一個個都睡不著。”
趙天培急不可耐,小聲問:“孔夫子,你說道說道,他們真能跑出去嗎?”
“他們又不是孫悟空,能跑出去?做夢吧!”孔修榮說。
“那你說說,他們怎麼就跑不出去呢?”一個犯人問。
孔修榮說:“我們就當他們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保唐僧去西天取經。孫猴子辦事大不?大,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是他們要是在當今這個社會,估計不出了省,就死翹翹了。你們想想,一路上他們會被每一個公社分開來分別調查問話……”
孔修榮說到這裏,故意打住。犯人們都急了,催促他快說。
孔修榮幹咳了幾下,清清嗓子,接著說:“問話嘛,就是調查。調查什麼呢?第一,你們去西天幹什麼?勾結了境外勢力?第二,你們為何4人組團,一個人不能去嗎?組織報批了沒有?有無登記備案?第三,你沿途將與哪些人見麵聚會,傳什麼道?有反黨反總路線沒有?第四,孫猴子,你說你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查到你身份信息是勞教500年……”
趙天培癡癡直笑,打斷說:“我知道,我知道第五,你豬八戒說是天蓬元帥,查到你有案底,調戲良家婦女,反革命流氓罪。”
其他犯人一陣哄笑。
趙天培自己就是反革命流氓罪,這下反應過來,連忙打自己的嘴,呸呸了兩聲,也跟著傻笑。
突然,囚室的鐵門咣當一聲打開了,幾道刺眼的手電光直射進來,犯人們紛紛倒在床上裝睡。
“孔修榮,起來,跟我們走。”
是大隊長何三福的聲音。
孔修雲一骨碌爬起來,邊套衣服邊小心翼翼地問:“大隊長,我沒犯紀律啊。”
“別穿了,快點。”
何三福說完就走了出去,腳步很急。
孔修雲扔下衣服,跳下床,提著鞋子就跑。他跟著何三福來到大隊長辦公室,屋裏隻有呂秉林一個人。他狐疑地看看呂秉林,又看看何三福,畏手畏腳地站在那裏。
“別緊張,我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呂秉林說著,摸出一支煙,“抽嗎?”
“重要?”孔修榮說。
“對,重要任務,一會兒何大隊長帶你去見吳道勇副支隊長,他們會帶你去找宋明遠,你的任務是,與宋明遠一起把這封信送到一個叫羅光文的手裏。如果你完成了任務,我給你減刑兩年。”
“別別……”孔修榮急忙搖手。
“咋啦?不敢去?”何三福不悅地問。
孔修榮說:“不就送信嗎?又不是要腦袋,有啥不敢去?我的意思……”
呂秉林打斷他的話:“也許就是要掉腦袋,你敢不敢去?”
孔修雲想了想說:“有宋隊長在,我不怕,去。但是,你別給我減刑,我回去了還得餓肚子。”
呂秉林和何三福相視一笑,呂秉林說:“好,那我就把你調到小學當老師。”
孔修榮一臉驚喜,連聲道謝。
何三福把幾件衣服扔給他:“快換上。”
下半夜,山裏的霧氣升騰起來,魏二寡婦迷迷糊糊間聽見細微的動靜,她警覺地睜開眼睛觀察,原來是吳桂芳,抱著腿蜷縮成一團,身子在不停地抖。
“媽,怎麼了?”
魏二寡婦一摸她的頭,頭發上濕漉漉的,全是露水。
“沒……沒事,老毛病……”吳桂芳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但比哭還難看。
“我找人生火。”她站起來就要走。
吳桂芳一把拉住她說:“你坐……”等她坐下來,看看四周,壓低聲音接著說,“想到辦法了嗎?”
魏二寡婦點點頭,但又猶豫地搖搖頭。
“咋回事?”吳桂芳疑惑地看著她。
魏二寡婦說:“我有辦法把他們與老鄉們分開,但是不能全部分開,至少可以引開一部分人,可是你怎麼辦?”
“你別管我,引開他們後,你一定要想辦法甩開他們,去找你爸。”
“我爸?哦,姚政委……”魏二寡婦一時還不太習慣。
“可是……”
吳桂芳把她摟在懷裏,輕聲說:“別可是了,孩子,不要擔心媽,我沒事的,老姚平日裏對陳恒山不錯,也很信任他,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睡吧,再睡一會兒,媽媽摟著你呀,腿也就不疼了……”
這時,一陣喧鬧聲傳來,接著有人喊,叫所有人都起來,連夜趕路。
百姓們不幹了,都叫嚷起來,抱怨說老的老,小的小,這麼黑,還起了霧,怎麼走?
幾隻火把點了起來,陳恒山帶著那幾個拿槍的人,走了過來大聲鼓動說:“鄉親們,我們不就是躲避饑荒嗎?有什麼錯?但我們得到消息,他們對我們已經定性,說我們是叛亂分子,要武裝剿滅我們。農場和縣裏已經派出了一隊人,全副武裝,連夜追擊我們。”
人群一陣嘩然。
“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們兩名殿後掩護大家的同誌,被殘忍地殺害了……”
人們驚駭地盯著陳恒山。
陳恒山假意擦擦眼淚,又將聲音提高了幾度:“這說明,他們派出的偵查人員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行蹤,所以這地方不安全,我們必須連夜出發,隻要到了毛刺坪,我們就像魚遊進了大海,他們就奈何不了我們。”
吳桂芳站起來,大聲問:“陳恒山,你說有兩人死了,屍體呢?抬過來我們看看。”
陳恒山沒想到吳桂芳半路殺出來,心裏恨得直咬牙,但此刻他不能翻臉,隻好說:“屍體被他們扔下山崖了。”
吳桂芳說:“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不好說,萬一他們迷路了呢?或者他們扔下我們往別的方向逃了呢?你瞧,這大群人,老老少少的,還有很多生病的,咋走?你又不準生火,大夥兒沒吃一口熱食,沒喝一口熱湯,你們年輕力壯,我們可是黃土都埋了半截子的人……”
“吳老婆子,你還有完沒完?”陳恒山惱怒地喝道。
吳桂芳不氣不惱,繼續說:“我說話你不愛聽,但理兒就是這個理兒,大夥兒說是不是呀?”
百姓們大聲說是。
“羅光文,羅光文呢?”陳恒山大叫。
羅光文站出來,不說話。
“羅隊長,這裏真的不安全了,你倒是說句話呀?”
羅光文說:“我們本來就是逃荒保命的,這一線天就是要命的,怎麼走?要是你們害怕,你們先走。”
陳恒山氣得臉都變形了,麵露殺機,轉身就走。
羅光文走了過來,蹲在吳桂芳麵前,耷拉著腦袋,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說:“嬸兒,謝謝你……”
吳桂芳歎了一口氣說:“孩子,你帶著鄉親們搶糧保命,嬸兒沒啥說的,可是蒲國光說得對呀,他們是什麼人?你和鄉親們跟他們攪合在一起,不是救鄉親們,而是害了他們。”
“你說吧,我們該怎麼做?”
魏二寡婦說:“天一亮,我引開他們,至少可以引開一部分人,你得想辦法控製住他們。”
羅光文看著吳桂芳。
吳桂芳說:“你就聽她的。”
“他們有槍,咋控製?”羅光文愁眉苦臉地說。
“那是你們的槍!”魏二寡婦恨恨道。
吳桂芳拍拍她的頭:“孩子,別說氣話了,你說,該咋辦?”
“隻有一個辦法,自衛,要不怕死,把你們青壯年組織起來,不得已就跟他們對著幹。”魏二寡婦說。
“那要死人的……”羅光文說。
魏二寡婦說:“哼,他們頂多留下兩支槍,有幾發子彈?記著,你們越害怕,他們就越猖狂。反之,他們就越害怕。”
吳桂芳又拍拍羅光文的頭說:“孩子別怕,到時候嬸兒帶著你們。”
“有嬸兒在,我不怕了。”
魏二寡婦急了:“羅光文,我可告訴你,她是我媽,我交給你了哈,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
吳桂芳責備說:“你說啥呢?鄉親們的命要緊還是我的命要緊?”
魏二寡婦咕嘟道:“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跟著你,要死死在一塊兒。”
“這孩子……”吳桂芳嘴上雖然帶著責備,可心裏暖呼呼的,腦子裏尋思如何才能說服她,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於是沉默不語。
羅光文更是束手無策,氣氛有些悲涼。
這時,雜毛突然跑到魏二寡婦麵前,親熱地舔她的手。
魏二寡婦興奮得差點叫起來,用手撓它的脖子。撓了幾下,把雜毛抱住,用手輕輕摸它的頸子下麵,驚喜地低聲說:“媽,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