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路遙遙,前幾天都很平靜。船上無聊之餘,東門慶隻好和商人們、水手們閑聊。
趙謙和跟他說:出海來往,如果能順利回家那是最好,如果中途出事,比如船漂到朝鮮,那就自稱漁民,打出大明的招牌要求保護,如果是到了日本,遇到日本的官府同樣可以打出大明的招牌,若是遇到浪人則要說自己是許氏兄弟或五峰船主的人。他還對東門慶說:“以王公子的學問,遇到倭人中較有身份的,如大名、武士或者僧侶,大可聲稱自己有功名!大凡能在大明取得功名的人,在日本都甚得尊重。”
這時的東海商貿圈基本是中國商人的天下,西來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國商人的幫助才得以前往日本,日本商人在東海商貿中的影響遠不及中國商人來得大,朝鮮商人的影響更可以忽略不計。中國商人的這些輝煌成就,完全是在沒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國民為了生存發展而要求與外國貿易,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其經商可以為國家增加稅賦滋養民生,所以政府的正確態度本應加以支持、保護、引導並從中征稅--這是春秋時管仲等大政治家就已經懂得的道理,與東門慶同時代的葡萄牙、西班牙諸國也基本是這麼幹。
但大明政府對民間的海外商貿不但沒有實質性的幫助與保護,反而設置了重重障礙,爭貢之役之後甚至全麵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業通道的情況下,中國海商隻好踏上走私這條既無奈又危險的道路。這時東海海麵上除了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還有一批完全以劫掠為生的海賊,海商們要想保住財產性命,便不得不將自己武裝起來:一邊對付本土海盜,一邊對付葡萄牙海盜,一邊對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時還要麵臨朝廷的圍剿。
也正是這個原因讓這個時代的中國海商兼具三種身份:做生意時,他們就是商人;麵對官府圍剿時,他們就變成了海盜;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盜時,他們又變成了一支私人海軍。
明朝中後期的中國海商就是這樣在國外、國內多重壓力下痛苦地成長著,可即使這樣他們仍然掌控了東海商貿的主導權,並將勢力不斷向南洋推進。比如在後世被人蔑為倭寇的許棟、王直等人,就是以私人武裝力量而橫行東海,在其全盛時期,五峰名號到處,日本西南三十六島均聽其指揮,王直以私人力量驅使倭人,如役犬馬!這種域外威風,也隻有大漢時的班超、大唐時的王玄策等聊聊數人可以相比。
當然,這也可以從另外一個側麵反映出大明整體國力之雄大,反映出漢人在當時國際上地位之高超,所以許棟、王直等人才能以一點不被朝廷所支持的民間力量而笑傲滄海。可惜大明畢竟已是中華之末世,嘉靖皇帝這個偏執狂又常常倒行逆施,故海商在海外稱豪稱雄卻不能為國內朝論所容。
東門慶聽到這裏嘿了一聲道:“許老二、‘王忤瘋’在岸上聲名狼藉。士大夫都說他們‘勾引倭奴’,叫他們漢奸呢,正人君子之輩,個個羞與為伍。沒想到你們倒挺服他。”
“漢奸?”趙謙和有些奇怪地說:“許船主、王船主他們是何等樣人,他們是使喚倭人,又不是被倭人使喚,怎麼會是漢奸呢?”
東門慶聽了這幾句話忽然起疑,心道:“他在我麵前這麼為王直說話,是有心,還是無意?”
而周圍幾個商人一聽到這個話題,都忍不住跟著吐苦水,不過他們的這些苦水,朝廷中的腐儒是聽不到也不屑聽的,反對通商的士大夫所寫的大部分筆記和“信史”,也多將所有出海的中國商人人斥為“通番”,隻要是去過日本的一律打入“勾結倭奴”的行列,這下罪名可就大了!因此那商人告訴東門慶:萬一是被本國政府抓住,第一是要想盡辦法賄賂逃脫,萬一逃不了怎麼辦呢?那就自稱倭人。
賄賂官府的事情東門慶根本不用這些商人來教,他東門家本來就是福建境內最大的賄賂中間人之一,但商人被朝廷捉住逃不了為什麼要自稱倭人呢?這種情況東門慶也聽哥哥們說過,卻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中國地處大陸之東,大洋之西,但自南宋經元、明以降數百年間,世界商業均以中國為中心,這是中國經商海外的舟師、舵工、船商、水手等討海小民窮年累月所造成,天朝之榮耀乃是由下而上形成的國人認識。自北宋海外商貿不斷,南宋國力多靠海上商貿經營財富,船自泉州港出發經久習慣,定羅盤方向,乃以泉州為準作子午線,航行之海域,子午線之東謂之“東洋”,子午線之西謂之“西洋”。天朝數百年之世界中心地位並非中國自炫而得,實是曆史之產物,得來正當,行得自然!中國自清代以後衰落,中心地位既已讓出,而後世子孫以今度古,遂盲從西夷之說將祖先之成就與輝煌亦一概磨滅。然東門慶這個時代的華人卻還沒有喪失這份自豪。所以東門慶一聽要冒認倭人心中不禁感到荒謬乃至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