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柵欄
當“喬治·羅格”號接到命令開往馬六甲海峽,去消滅新近出沒的海盜時,我們正在中國艦船戰位的南方。那還是很久以前,船甚至都不能叫船,隻是用一層鐵皮包裹著,打仗也隻能是赤手空拳地肉搏。
馬六甲海峽曾沐浴過無數血雨腥風,它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試圖穿越的人。我們中也有一些人曾親眼目睹過這海峽的威力。那時我們七十四個人正搭乘著“波利·費瑪斯”號駛往中國戰位,盡管我們從來沒有跟馬來人打過交道,卻對他們的個性和做事風格早有耳聞。因此,當我們乘著“喬治·羅格”號離開新加坡時(這艘裝有三十八門大炮的驅逐艦發生過許多傳奇的曆險故事,它見證過所有人們能夠想象得到的亞洲惡魔幹過的壞事),我們設想了種種和馬來海盜激烈肉搏的方式,最終全票通過的卻寥寥無幾。有些人不介意使用普通的刀、劍等利器,同時也讚同用匕首和長矛,卻否決了能瞬間將人劈成兩半的砍刀。當然,我們也就沒有隨身攜帶這種武器,要是有誰帶了,保準還會被所有人恥笑。
不難猜出,我們的故事裏充滿了暴力和血腥。幾乎所有的船員都忙得不可開交,夜以繼日地發明創造能讓對手聞風喪膽的武器。我覺得,船長和副手們多多少少都應該聽說了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因為這在軍官休息室裏已經風傳開了。船員們常常拿這件事情自娛自樂,有一個男孩一逮著機會就把隨身帶著的短劍拿出來展示海盜是如何用這把利器開膛剖肚,再一路往上劃到下巴的。那場景的確是叫人毛骨悚然。我想,那令人作嘔的畫麵一定會讓見識過的人沒齒不忘。可是,不管怎麼說,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軍艦上麵,因為海盜一般都喜歡去有各式人群出沒的地方挑戰。所以無須同情他們,而且船長本身就比任何一個海盜更為恐怖。威亞德船長以前在中國戰位管理“聖帝內”號小型護衛艦,後來因一次從廣州運茶到南安普敦時成功地擊敗了一組艦隊,表現突出,被提升到“喬治·羅格”號驅逐艦。每當衝鋒陷陣時,他就像是一條漲滿了地獄之火的牛頭犬,驍勇無比,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他決不會退縮。他曾經說過:“上帝厭惡膽小鬼。我以女王的名義起誓,我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上帝的意誌。把他吊起來,打他十二大板!”這是他在上海那一帶執勤時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當時,他的一名手下在需要緊急援救一艘著火軍艦的關頭打了退堂鼓,受到了他的嚴懲。
眼下船長已經知道我們在幹什麼了,所有人都得勇敢迎戰,不能猶豫,不能畏縮,他可不會允許他的船上有膽小鬼。上船之前每個人都必須先簽下生死狀,要是有誰一去不複返,那可怨不得誰。
這件事情又讓他變得有些麵目可憎。任何人,無論老少,隻要麵露一絲畏怯之色,就會遭到他的責罵。船上有一位老夥計,我們都叫他“故鄉的盡頭”,因為他來自那裏,還有一個兒子在“比利·拉菲安”號軍艦上。1827年的某一天晚上,他兒子在納瓦拉和一支希臘艦隊激戰時失去了蹤影。從那以後,隻要有哪個小夥子遇到了麻煩,我們就要捉弄那老夥計一番,因為他老是說他兒子可能也正在遭遇同樣的困難。現在,當我們的矛頭轉向對馬來凶器的擔憂時,我們總是會把話題繞到他身上,可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會立即火冒三丈,說他兒子已經因公殉職,他沒有任何可擔心的了。
一天晚上,所有的船員圍聚在一起,說是有一個叫鄧比斯特的小夥子承認自己害怕被馬來人的短劍刺死。那是一個青春飛揚的陽光男孩,才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總是會鬧出不少笑話,出很多洋相,但他心地善良,大一點的船員們都喜歡戲弄他。他直言不諱地坦白了自己的所有想法,所謂禍從口出,他根本沒想到這番話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們結結實實地幹了一架,這小男孩可是從來不會在拳頭麵前認輸。後來船長無意中瞥見了他們的鬥毆行為,於是堅持打破沙鍋問到底。當小鄧比斯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通通說出來之後,船長恨鐵不成鋼地狠狠一跺腳,吼道:“我的船上不能有懦夫。”正要說下去,小男孩打斷道:“我不是懦夫,長官,我是一位紳士!”
“你有沒有說你害怕了?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有,長官,我說了,這是事實!我說我害怕那些馬來人的短劍,可我並沒有想過要逃避和退縮,就是這樣。納瓦拉的亨利也害怕了,但他同樣……”
“該死的納瓦拉的亨利,”船長尖厲地叫道,“還有你也一樣!你說你害怕了,這句話就夠了,我告訴你,這就是我們說的海軍中的懦夫!如果你不把這話說出來,你至少還能為自己保留一點體麵!不用狡辯了!我罰你登桅頂,今天之內不準下來!我要殺一儆百!”說完船長大跨步走了,小夥子一言不發地乖乖爬上了大桅頂。
有了這個先例,其他人再也不敢多嘴。隻有“故鄉的盡頭”悠悠地說了一句:“或許算是一個懦夫,但我願意懷著僥幸的心理,相信他會和我兒子一樣勇敢無畏。”
駛入馬六甲海峽時,一輪紅日正從海平麵上冉冉升起,四周籠罩著沉沉的濃霧。上帝保佑!水蒸氣整日整夜不曾散去,海麵就像一口大銅鍋。我們開始四處尋找海盜的身影,每個人都十分警惕,絲毫不敢鬆懈。我們沿著北方一直前行,不停地打量兩旁的小港灣和小溪流。那些馬來海盜應該就藏身在這兩旁,因為這裏的熱病和蚊蠅不會對他們有任何影響。我告訴你,河岸兩旁沼澤叢生、一望無際,包括野獸、鳥、魚、爬行動物、昆蟲、樹、灌木、花和蔓草在內的所有東西都有毒。
可是海盜船始終在我們的前方遙遙領先,有時候若是他們又從南方迎麵駛來,在晚上和我們擦肩而過時,我們就會一路追蹤到半島中央,那是海盜活動最為猖獗的地方。我們極力把軍艦打扮得像遇難船隻,成功地騙過了敵手,有兩艘海盜船等到天剛蒙蒙亮就現身出來襲擊我們了。他們的小船很難看,船身又長又低,還掛著一張三角帆,每艘船上都有兩隊人馬。
跟這船比起來,那些海盜的長相更為醜惡,是我見過的最醜的魔鬼。有些人皮膚又黃又黑,有些人禿頂且眼球發白,還有些人就跟你腳上那雙風塵仆仆的髒鞋子不相上下。中間還夾雜著一兩個白人,不過看起來更礙眼。所有人身上都掛著長如手臂的短劍,腰帶上還別著槍。
他們並沒有得逞。我們靜靜地等著他們靠過來,準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他們的甲板,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可惜的是,我們沒能抓住他們。對方察覺到不對勁之後,當即就掉頭逃跑了。我們也隨即駕著船追了上去,可他們駛入了一個寬闊的港灣,河岸兩旁皆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的叢林,我們不敢貿然行事。前去打探敵情的小船很快回來了,報告說前方的河床很深,一直順著大麵積的泥灘蔓延開去。泥灘裏還有成百上千的短吻鱷候著,再往前走的狹窄河口盡頭似乎有一座堡壘似的建築,海盜們閃身消失其後。
我們開始準備行動了。不管怎樣,對方的兩艘小船已經被我們圍追堵截在了河灣裏,我們有機會一路追蹤到他們的老窩,把他們一網打盡。我們的船長可不是一個會善罷甘休的人。第二天,東方剛露出魚肚白,我們就已經做好了進攻的準備。上尉一聲令下,艦載艇和四艘船同時出發,先行前去勘察情況,剩下的則全副武裝地在原地待命。
那可真是恐怖的一天。我在第二艘船上,進入狹窄的河口之後,我們五艘船始終保持著步調一致。出發後的前幾個小時裏我們一直隨著潮起潮落上下顛簸,因此每當有亮光傳來,我們看到的景象都各不相同。可是,退潮之後,兩邊大片的黑糊糊的泥灘便隨處可見,那情形真讓人心裏不好受。我們很難辨識到底哪裏才是河床,因為四麵八方的潮水不斷起起落落,隻有當我們的船快要觸上兩邊的汙泥時,你才知道你已經到了岸邊的死亡之地。有兩次我們的船險些陷入那片黑沼澤地,幸運的是我們及時順著潮水把它拉回了河灣裏,否則,我們可就毫無回天之力了。落在我們身後的一艘船可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他們很不幸地撞上了兩塊巨大的泥灘之間的領地,退潮之後,他們的船被衝到了斜坡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束手無策,我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群可憐的夥伴一點點被汙泥吞噬。許多人不甘心生命就此終結,掙紮著奮力往我們的方向遊。可是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後都跟了一群漆黑的東西。盡管我們竭力大叫著提醒他們,製造出所有可能的響動,還放了槍,可是來不及了,那些短吻鱷追得太緊,不一會兒,一陣接一陣的尖叫聲響起,他們全都葬身在了那片汙泥之中。噢,老天!那一幕實在太悲慘了,我這輩子都沒遭遇過如此可怕的場景。要是有時間細想的話我們會作何反應?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大多數人心裏都會禁不住一陣哆嗦。就在此時,悄悄繞到我們身後的幾艘敵船上掃過來一陣槍林彈雨。他們從一個看上去更陡峭也更堅固的泥灘後麵探出了頭。從那堆泥灘上的光滑沙礫可以看出,潮水已經把泥漿衝走了。在這樣一個潮水退卻的時候,這樣一條奇怪的熱帶河流,和人而不是短吻鱷或泥灘激戰,我們不僅沒有掉以輕心,反而更加鬥誌昂揚。
我們立即迎頭趕上,把綁在艦艇頭上的十二磅重炮彈的大炮朝著敵船發射了出去,驚呼聲四起,所有的短吻鱷都掉頭朝著那群馬來人衝去。海盜們也跟著掉頭逃竄,我們奮力追趕著他們,一直追到了一個狹窄的河流交彙口,它的一邊先是有些陡峭,隨後又平鋪開去,朝著一片前所未見的廣袤沼澤地蔓延;另一邊則是一座堡壘般的建築,立在高高的河岸上,基座上還有一道柵欄和河堤防護。處於這樣一個不利的位置,事前又沒有勘測過地形,我們的勝算很小,於是我們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可我們還沒來得及撤退,敵人的槍就已經打穿了我們其中一艘船的右舷槳。
拖這艘船費了我們不少功夫,加上潮水的阻力,耽誤了我們很多時間,也讓我們得以細想該如何回去交差,失去了一整艘船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排槳也被打掉了,並且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