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文學
作者:陶一笑
走進鳳凰小區,蔣峰的目光急切起來,朝那棟青灰色的樓房張望。夜色闌珊,寒風仿佛萬箭從耳畔飛過。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天上的星星也困得一個個眼皮直打盹。
六樓那間窗戶的燈亮著。橘色的燈光,讓蔣峰的心燃燒起來。結婚四年了,他們還沒有孩子。蔣峰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妻子陳靖文是幼兒教師,平時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鼓勵孩子們要堅強和勇敢,可是她一回到家裏,卻是分外的膽小。寂寞的房間,漫漫的長夜,孤單的她,既怕傳說裏的鬼怪出現,又怕現實中的小偷進來,害怕之餘,隻好開著燈睡覺。
妻子的燈光亮著,那是妻子幽怨的目光。說起來,蔣峰所在的消防特勤一中隊,位於西郊的高開區;而鳳凰小區,則在人口稠密的老城區東關。盡管是一西一東,卻是在同一座城市的天空之下。論距離,坐公交車也就是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可就是這一個半小時,卻猶如一條寬闊的大河,把蔣峰和陳靖文變成了一對隔河相望的牛郎織女。
再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就該過年了。自從當上特勤中隊長,還沒有陪妻子過一次年。蔣峰心中暗忖,趁著這次休假,這兩天一定好好陪陪妻子。
蔣峰躡手躡腳地上樓,用鑰匙打開房門,將那橘色的燈光擁入懷中。
這一夜,燈光熄滅了……
天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警笛聲從街上呼嘯駛過。
是消防車的警報聲!蔣峰忽地睜開眼睛,從熟睡的妻子身邊一躍而起。多年與火警為伍,使他對警報產生了近乎本能的反應。
蔣峰撥通手機,起身就要離去。陳靖文被驚醒了,她赤身光腳跳下床,雙手死死抱住蔣峰的胳膊。蔣峰回身看了一眼妻子:你幹什麼?陳靖文生氣道:你剛回來,我不許你走!蔣峰賠笑:你沒聽見火警嗎?火情就是命令。陳靖文不滿地說:可是你在休假呀?再說又沒通知你,你完全有理由可以不去。蔣峰苦笑一聲:別說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不能不去。他說著話,用另一手去試著解開妻子的纏繞。
陳靖文卻把丈夫摟抱得更緊了,她把臉貼在蔣峰的胸脯上,搖頭嬌嗔道:不行,我今天就是不讓你去。你剛才還說這次回來會好好陪我呆兩天,這才多一會兒呀,你又要走。每次都這樣,一聽到火警聲,你就會像被馬蜂蜇了一樣跳起來。
蔣峰看了一眼牆壁上的石英表,每一秒的滴答聲,都好像一把鐵錘往他心上砸去。他急得滿腦門是汗,狠狠心,彎下腰,一把抄起陳靖文向床上走去。蔣峰的這一動作,讓陳靖文心中湧起一股驚喜,她以為丈夫終於回心轉意了,不想蔣峰卻將她一把丟到床上,轉身打開房門就逃。
陳靖文一定會在被窩裏大哭一場。蔣峰心中有些酸澀,可是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法去顧及這些了。什麼叫十萬火急?還有比救火更著急的事情嗎?
指導員薛振海正忙著在中興市場指揮隊員救火,一扭頭看見蔣峰端著水槍衝上來,詫異道:蔣隊長,你怎麼來了?讓媳婦從被窩裏踹出來了?
蔣峰罵道:扯淡,讓媳婦踹出被窩的是你。
二人相視大笑。說起來這裏還有一個典故。有一次薛振海探親回家,夫妻倆久別勝新婚,半夜裏他正在跟妻子刻意溫存,突然間隔壁傳來急促的火警鈴聲。他一激靈,從此落下了陽痿的毛病。好在他跟妻子已經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兒子小名東東,如今已上小學二年級了。事後方知,那半夜突然響起的火警鈴聲,出自於隔壁人家電視裏。薛振海把這事偷偷講給蔣峰聽,把蔣峰笑得噴飯。
消防戰士們奮力撲救了四十多分鍾,囂張不可一世的巨大的火龍,此刻宛如一條被斬斷了手腳的困獸,被十幾條水槍牢牢地鎖住。
蔣峰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可是,一個新發現的情況,卻讓他和隊員們重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一個中年男人氣喘籲籲地跑來,說他的店裏存放著十六個煤氣罐,都是昨天新灌裝的液化氣。十六個液化氣鋼瓶,隨時可能發生爆炸。危險一觸即發。沒有時間猶豫,蔣峰當機立斷,喝令道:趙強、丁武、郭亮、牛偉國,你們跟我來。
薛振海正想帶頭衝進去,不想被蔣峰眼疾手快搶先了一步。薛振海望著鑽進火海的蔣峰等人,眼紅紅地大吼一聲:弟兄們,所有的水槍都給我頂上。
在煙火彌漫中,蔣峰一手拎著一個液化氣鋼瓶,出現在眾人眼前。他的後麵,是那幾位勇敢的消防隊員,同樣是一手一個鋼瓶。
此刻,留守在家的副中隊長方陣也沒閑著。一個婦女急急火火地打來電話,說她家的貝貝掉井裏了,請求消防隊員趕快前去救助。問她貝貝多大了?她說兩歲零四個月。問她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她回答貝貝是女生。誰想到,消防隊員們救上來一看,原來是條小狗。
蔣峰和薛振海救完火一回來,方陣就把這件事兒給他倆學舌了一遍。蔣峰和薛振海聽了先是一愣,接著都是忍俊不禁。薛振海感歎道:咱消防隊成什麼了?不光是救火、救人,如今連狗也得救了。他們剛從火場回來,一身髒汙。蔣峰道:我先去衝個澡,回來再跟你們聊。薛振海一臉壞笑:還回來幹嗎?接著和你媳婦鴛鴦戲水去吧!蔣峰擂了他一拳:去,一天到晚嘴上沒個正經。薛振海瞪大眼睛:你說實話,你不想晚上摟著媳婦睡覺呀?
正說著話,一班長趙強匆匆推門進來,神色慌張:報告,馬頓打掃他們班室內衛生,站在窗台上擦窗戶玻璃,不小心從窗台上掉了下來,人已經摔得昏迷不醒了。
戰士們的集體宿舍都在二樓,若從二樓窗台上摔落下去,弄不好也會出人命。
蔣峰臉色一沉:老薛,咱們趕快過去看看。
待蔣峰三人趕到的時候,馬頓已經被幾個隊員,抬放到了臨窗台最近的一張床上。躺在床上的馬頓,眼皮軟塌塌地覆蓋著眼睛,朝天大張著嘴,身體僵僵地一動不動。蔣峰走到床邊,用手探了探馬頓的鼻息。還好,呼吸還有。他試著推了推馬頓的身體,嘴裏輕聲呼喊著:馬頓,馬頓,你怎麼啦?你醒醒……
馬頓安靜地躺在床上,對蔣峰的呼喚和推動毫無反應。
蔣峰看了一眼圍觀的隊員,問道:怎麼回事?
和馬頓同宿舍的小胖站出來,低頭囁嚅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馬頓他今天突然心血來潮,非要擦窗戶,還要拉著我一起擦。我說他神經病,他說他不是神經病,他要當先進,我不願意和他廢話,就一個人走了出來,沒想到剛走到門外沒幾步,就聽到他在屋裏啊地大叫了一聲,然後就聽見撲嗵一聲響,他從窗台上摔了下來。
馬頓的頭上沒有傷口,身體別的地方也沒有鮮血流出。蔣峰瞧了一眼地板和窗台,同樣也沒有發現任何血跡。窗台離地麵並不高,這樣的高度,按說應該不會對身體造成多大的傷害,尤其不會對生命形成嚴重的威脅。蔣峰心裏略鬆了一口氣,他方才擔心馬頓是從二樓窗台上掉到了一樓的水泥地麵,水泥地麵那麼堅硬,人摔上去後果難料。看來情況並非如此,馬頓隻是從二樓窗台掉到了室內的地板上。看情形,馬頓應該隻是一時摔暈了過去,不會有性命之憂。不過,誰也不敢打保票就完全沒有問題,有時候正好倒黴趕上寸勁,磕壞了腦袋,甚至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隊員們都屏息無聲地站著,垂著兩隻手,不知所措地觀望著這一幕。
蔣峰心下有些不悅:都愣著幹什麼?先送醫院再說!
送醫院檢查的結果,馬頓的各項指標都未發現異常。但馬頓依然是緊閉著兩眼,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鑒於這種情況,醫生也不敢妄下結論,建議住院觀察一段時間。蔣峰留下小胖讓他在病房陪護馬頓,其他幾個隊員跟隨自己馬上歸隊。
回到隊部,薛振海說:我看馬頓這小子,十有八九又是在裝病。
馬頓是去年入伍的城市兵,家庭生活非常富裕,父母對他是百般溺愛。溺愛的結果,養成了馬頓不思進取的頹廢性格。消防隊員的訓練是極為艱苦的,為了逃避訓練,他不是頭疼就是腦熱,經常裝病,極盡偷懶耍滑之能事。
蔣峰雙眉緊蹙:馬頓這個兵,雖然身上毛病不少,但是我看他骨子裏品質不壞,他從來不偷雞摸狗,也從來不欺負人。可是我想不通,如果隻是為了逃避訓練,他也不至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吧?我真是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這天下午,警鈴再次響起。
芸芸是個年方十六歲的花季少女,她的學習成績一向不錯,可是這一回模擬考試,她卻考得不理想。為此,芸芸的媽媽數落了她幾句。更可氣的是,竟然懷疑她和男同學早戀。這簡直讓芸芸無地自容。她跨坐在陽台的沿上,情緒激動,非要以死來和媽媽抗爭。
樓下已是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都嚇壞了。芸芸的媽媽更是嚇得臉色蒼白,腳軟得走不了路。她見敲不開女兒的門,就讓鄰居攙扶著自己,顫顫地走到樓房的後麵來,從下麵望著坐在五樓陽台沿上、命懸一線的女兒,一個勁兒地向女兒認錯、道歉,哭喊得聲嘶力竭,宛如一個淚人。誰知道媽媽這樣一喊,等於是把女兒的事情當眾做了廣告,讓更多的人來看芸芸的笑話,這一下,芸芸的臉麵更加掛不住了,她自殺的決心也更加堅定不移。
蔣峰和指導員薛振海耳語了幾句,薛振海點點頭。接下來,消防隊員們開始暗暗行動,他們悄然分成了三組。一組由方陣負責,帶領幾個隊員到芸芸家的房門外麵,準備好破門工具,等候時機,迅速破門而入;一組由蔣峰負責,他和幾個隊員從另一麵偷偷攀上房頂,帶上繩索,摸到芸芸的頭頂位置上方潛伏,一俟有利時機,即果斷采取行動;而薛振海則負責在樓下,擔當談判專家的角色,穩住芸芸的情緒,並設法把她調離陽台的邊沿。三人各負其責,立即展開了行動。
蔣峰和方陣都按預定方案,到達了各自的位置。可是薛振海的工作,卻是難以進展,不管他怎樣勸說,包括芸芸的媽媽和樓下圍觀的眾人勸解,芸芸就是不離開陽台。腰係繩索、躲藏在樓房頂上的蔣峰,心裏暗暗著急。如果讓芸芸通過樓下觀眾的眼神和表情,而覺察出了蔣峰他們的存在和意圖,芸芸可能馬上就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其結果是救人不成,反而會加快了孩子的自殺步伐。
轉機出現在芸芸爸爸身上。薛振海不愧是指導員,他從芸芸媽媽的嘴裏,打聽到芸芸平時最愛爸爸了,就對芸芸喊話,說芸芸你難道不想再見到爸爸了嗎?芸芸說,我把對爸爸想說的話,都已經寫在了給他的遺書裏。薛振海問遺書在哪裏?芸芸說就放在她床頭的那一張她和爸爸媽媽的合影底下。薛振海就使用了激將法,說你騙人,你把遺書拿出來,我看看才會相信。芸芸從來就不是個撒謊的孩子,見薛振海這麼誣蔑她,氣憤得不行,就把那一隻懸在陽台外邊的腿慢慢收回去,猶豫著是不是有必要回去取遺書。
薛振海見芸芸果然中計,就在芸芸把腿收回去、往回一轉身的瞬間,朝樓頂上的蔣峰暗暗打了個手勢。蔣峰早已計算好了位置和距離,看到老薛的暗號,從房頂上一躍而起,腰間墜著繩索,猶如神兵天降,從陽台上破窗而入,芸芸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蔣峰牢牢地抱在了懷裏。幾乎就在蔣峰行動的同時,守候在門外的方陣等人,也同時配合行動,用破門器迅速把門破開,兩組人馬配合得天衣無縫,把芸芸堵在了中間。
芸芸得救了,樓底下的群眾響起了一片歡呼和掌聲。不少人止不住熱淚盈眶,這種隻有在電影電視劇裏才能見到的驚險和精彩的場麵,沒想到在現實之中,在他們的眼前真實地發生了。
馬頓在醫院裏躺了三天三夜,終於蘇醒過來了。不過,他蘇醒過來以後的狀況,卻讓蔣峰大吃一驚。馬頓變得不認識人了,他的智商也變成了仿佛五六歲的孩童。蔣峰問他:你認識我是誰嗎?馬頓拉住蔣峰的手,天真無邪地說:我認識你,你是解放軍叔叔。蔣峰哭笑不得,又問:你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馬頓點頭:知道。我叫大寶。薛振海一旁搓手急道:這可怎麼辦?摔傻了。蔣峰扭臉看了一眼陪床的小胖:他一醒過來就這樣嗎?小胖無言地點點頭,然後把頭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