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凋謝(連載)(1 / 3)

偵探與推理

作者:王媖

推開肯德基那厚重的玻璃門,一陣冷氣撲麵而來,原本是很舒服的,孟泛舟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

林雪兒收起那把漂亮的“天堂”傘,用手很誇張地拍著胸口說:“好舒服呀。我說嘛,來這裏,多消暑呀!”

孟泛舟卻不以為然。他同意來這裏,隻是因為他又餓又累,而又恰巧從它的門前路過。

林雪兒點餐的時候,他直接去了洗手間。還好,現在是下午兩點多鍾,已過了就餐的高峰期,洗手間沒有人。

他不緊不慢地提著褲子,希望等他回去的時候林雪兒已經在餐桌前等著了。等他帶上廁所的門走向洗麵盆的時候,他知道他還有機會磨蹭時間。因為那裏已經有人了。而且是個女人。

那女人背對著他,正俯身在水龍頭上。她的腰肢很纖細,穿著一條灰色的短裙,裸露著兩條白嫩而細長的腿,那皮膚一看就很圓潤。

孟泛舟從不否認自己好色。他覺得男人要是不好色就不叫男人了。但他看見再漂亮的女性也不會直接盯著人家看。有時眼的餘光也足以獵豔。眼下,就見那女人抬起了頭仔細地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掛著滿臉的水珠,還在不停地撩水衝去臉上殘餘的什麼東西;然後用手把被水打濕的頭發胡亂地弄了弄,撅起嘴唇向上吹了幾下,那短而齊的劉海調皮地翹了幾翹,於是她很滿意地衝自己點點頭,轉過身掛著滿臉的水珠從孟泛舟的眼前一晃,走了。

這一下孟泛舟不覺吃了一驚。這是什麼年代呀,居然有不化妝的女人?居然有不化妝的女人在公共場合洗臉?洗完了臉居然連水也不擦一下就招搖過市?要知道他跟林雪兒在一起快兩年了,就從來沒看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盡管都是淡妝!

如他所希望的那樣,等他回到前廳的時候,林雪兒已經在一個靠窗的雙人座位上等他了。他走過去坐下,有些心不在焉。林雪兒一邊起身一邊埋怨道:“怎麼這麼久?先吃吧,我去洗洗手。”

他看著她的背影閃進了洗手間,不禁想象著她俯身在洗麵盆上方會是什麼樣子,有沒有男人在她身後偷看她呢?不覺又看見了那兩條裸露著的細長而圓潤的腿,立時覺得周身一陣燥熱,忙下意識地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自己一時的失態。沒有人注意他,但他卻發現了值得注意的目標。是那個女人,臉上還掛著若隱若現的水珠,端著一盤子食物剛離開前台正向他走來。他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還好,她在中途打住,直接走向角落裏的那根柱子。那根柱子應該是這間建築的承重所在,被商家巧妙地利用,繞了一圈米色的台麵,配上米色的高腳凳,往那一坐像進了酒吧一樣。那女人很隨意地坐到柱子與牆角之間,身子微微側著,在身後的玻璃窗與麵前的那根柱子之間形成一個優雅的夾角,正好落在孟泛舟的視野裏。她很隨意地從牆角處的報夾上拿了份晚報,那樣子就好像在她自家的餐廳,然後打開一盒土豆泥,邊看報紙邊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吃了那麼多次的肯德基,孟泛舟向來隻知道漢堡和可樂,他無法想象一個成年人怎麼會吃兒童食品?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免私下咽起了口水,第一次有了主動來肯德基的念頭,心想下次來,我也點個土豆泥嚐嚐。

林雪兒很快地回到座位,坐到他對麵說:“怎麼還沒吃?一個人吃不下?”她擋住了孟泛舟的一部分視野,使那女人在孟泛舟的眼裏隻剩下了一個輪廓。他很仔細地瞟了林雪兒一眼,注意到她又補了妝,奇怪的是,此刻他沒覺得賞心悅目,麵對著滿桌的食物,林雪兒那嬌豔欲滴的紅唇竟讓他多少感到了血腥。

他們的吃相有些慘不忍睹。難怪,一大早就出了門一直逛到現在,誰的胃也受不了。暴飲暴食完畢,他借著打個飽嗝的機會把身子側了側,不動聲色地打破林雪兒跟那女人的重疊。隻見她還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隻不過手裏的土豆泥變成了薯條。

“走吧。”林雪兒的話不容置疑。

孟泛舟很想說外麵太熱了,再坐會兒吧。可他沒說。那不是他慣常的作風。以往的他是吃完了就走。林雪兒隻是在迎合他的習慣。他不想讓林雪兒覺得自己反常。林雪兒撐陽傘的工夫他又回頭看了看那個女人。她微側著臉,正在翻弄報紙。他甩甩頭,像是撇開了一個短暫的豔遇,走出門去。在他身後,那女人正從報紙上方靜靜地目送著他們倆,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然後她收起報紙,緩緩地對自己說:“好戲就要開場了。”

冷靜新開張的“冷梅書屋”坐落在市政府後麵那條有名的休閑一條街上。這條街集中了本市最好的茶館、咖啡屋、酒吧及西餐廳等休閑娛樂場所,風格各異但不失幽雅的服務環境,吸引了眾多的中產以上者來這裏消費休閑。當初冷靜帶著開書屋的意向千裏迢迢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時候,第一眼看中的就是這裏。

那株墨梅被她用在了門麵上。也許當初心梅畫下它的時候就打算用做門麵的。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純白的底色,怒放的花朵,尤其是隱藏在枝頭的宛如梅花的“冷梅”二字既顯眼又似天成,整個畫麵黑白對比強烈地讓人震撼,在琳琅滿目的街頭,冷豔地綻放著。

她的第一個客人是負責這個書屋裝修的設計師,一個叫柳楊的小夥子。

那是她開業的前一天,已經很晚了,她還滯留在店裏。孤獨地坐在那個梅花無處不在的大廳中央,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不曾離開,隻是因為有話要對心梅說。可她不知該跟她說些什麼。

那張報紙靜靜地擺放在她麵前的桌子上,心梅苗條的身段和散亂的長發,使那個掛在十五層樓陽台上的背影顯得孤獨而淒美。報紙上沒有注明是誰拍了這張照片,隻是說拍完了這張照片,那女人就掉下來了,從十五層樓的高度,以自由落體的姿勢,快速地下落。那報紙還說,樓裏一直有人在試圖救她,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是讓自己飛走,徹底拋棄了這個世界。

冷靜不知道除了報社,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珍藏著這張報紙,也不知道除了她冷靜,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記掛著心梅。三年了,足以忘卻很多人很多事。三年了,對於冷靜而言,是一個漫長的時段。漫長到她要常常對著報紙,對著那個熟悉的背影才能忽略她所在的時空。至少照片上的那一刻,心梅還活著。

書屋開業的前一晚,她就這樣坐在心梅的背影麵前,守著一壺孤獨的茶。她想告訴她,她們的心願終於實現了。她們曾經約好三年後的今天在這個海濱小城會合,開一個浪漫書屋,過簡單安靜的生活。可如今,隻剩下了她自己,而心梅能夠給她的,隻是一個孤獨的背影。

她默默地坐著,不知該跟心梅說些什麼。潛意識裏,她希望心梅能夠感受她此刻的心情:悲傷大於歡欣。這時她聽見了“篤篤”的敲門聲。抬眼處,炫目的玻璃門外,是柳楊那被附近的霓虹燈映照的五顏六色的臉。

冷靜一直覺得柳楊這個名字很別扭,而柳楊本人的解釋特簡單:“我爸爸姓柳,媽媽姓楊,所以我隻能叫柳楊而非楊柳。”

柳楊的到來打破了這個屋子裏的沉悶與哀傷。他很奇怪這麼晚了這裏還有人:“你怎麼還沒走,明天不是開業嗎?”他同時發現了那張報紙,“這是誰的照片呀?不是你吧?”

冷靜笑笑,不動聲色地把那報紙收了起來,舉了舉手邊的茶壺:“來一杯?”

柳楊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張已被拿走的報紙的位置上,對於她的轉換話題好像並不以為然:“這麼晚喝茶?不怕失眠啊?”

冷靜無聲地笑笑:“習慣了!”她很隨意地坐在那裏,非常專注地泡著茶。柳楊發現她的臉在燈光下透著一種釉光,像某些名貴的瓷器,柔和,卻難以觸摸。認識她這麼久以來,他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她,也是第一次發現她沒有了平素的犀利與滄桑。是的,滄桑。柳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詞,但在與冷靜合作的那幾個月裏,他的確常常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女人很滄桑。

屋子裏很安靜。冷靜似乎已經沉到了一個遙遠的角落,在那裏,隻有她自己。而柳楊,則迷失在自己遙遠的記憶裏,一時間,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來,嚐嚐。”冷靜的話平地裏驟響,打破了一室的往日時光。她很奇怪地看著一臉茫然的柳楊:“想什麼呢?這麼專注?”

柳楊接過茶杯有些尷尬地回過神來:“沒什麼。我隻是在想,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什麼意思?”

“說實話,你不知道自己多麼優秀吧?你是我最為畏懼的一個客戶。我好像一直在被你牽著鼻子走,你說這屋子該怎麼整就得怎麼整,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我曾經很惱火,你要是比我年輕我早就不幹了。對了,你到底多大?”

“不知道問女人的年齡犯忌嗎?”

“那有什麼呀,反正我們是朋友了。你要問我,我立馬兒告訴你!”

“你?不問我也猜得出來。二十八,對嗎?”

“哦?難道你是個女巫?”

冷靜得意地笑了:“我找你設計之前查看過你的履曆。”

“難怪!原來我一直在明處,這不公平。”

“嗬嗬,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試著接受吧,老弟。”茶的顏色已經淡了,冷靜舉著茶葉筒示意他要不要再沏一壺。柳楊卻未理會她的意猶未盡,自顧自地問道:“你沒結婚嗎?”

冷靜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她把茶葉筒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一邊收拾茶具一邊淡淡地說道:“離了。”她不等柳楊發表任何意見,很快地接著道,“太晚了,該休息了。”

一句話,猶如數九寒冬,一下子凍住室內的空氣,凍住了彼此的表情。柳楊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她為什麼突然翻臉,因為提到她的婚姻?離婚了又怎麼樣,至於嗎?他那男人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不由得挺直了脊梁,用同樣的語氣冷淡地回應道:“是太晚了,早點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冷靜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你先走吧。”

這無異於逐客令。柳楊很沒趣地站起身來。也許他的心底曾有過刹那的遲疑,然而表現在行動上卻是半點停留的意思都沒有。簡單地道過再見,他把自己一口氣帶到了馬路對麵。回過身來再看冷梅書屋,隻有門頭上的那株墨梅在霓虹燈的閃爍下冷豔地綻放著。

孟泛舟上午有個會,所以很早就醒了。林雪兒側臥在他的身邊,裸露著圓潤的肩膀,還在沉睡著。她的長發已經散開,有幾縷很隨意地遮蓋在臉上,使她看起來有些妖冶。

窗簾很厚重,從縫隙裏透進的朦朧的曙光刺激著孟泛舟初醒的感官;他的目光跟隨著自己的手指輕輕地落在那細膩的肩膀上,每摸一下,他都能感到自己的衝動。他的撫摩變得貪婪起來,由肩膀延至全身;而他緊貼在林雪兒耳後那急促的呼吸終於使有所反應的女人徹底醒來。她試著推開緊貼著自己的男人,卻被孟泛舟順勢扳過身子。她仰臥在孟泛舟的眼皮子底下,半眯著眼,挺著飽滿的乳房。孟泛舟從心底發出一聲呻吟,於是就把這個清晨攪得春色滿園。

一切來得快結束得也快。林雪兒似乎還在意猶未盡,孟泛舟卻已經單方收兵了。林雪兒用手撫摩著他低語道:“以這種方式叫我起床?也太直接了吧?”

孟泛舟理解女人的意思,她沒有盡興。但他不想迎合她的需求。他把她的手拿開,拍拍她的屁股以示疼愛:“不喜歡?那以後不再這樣了。”同時起身離開,並不理會林雪兒在他身後撒嬌。

帶上浴室的門,孟泛舟打開了水龍頭。熱水很燙地流過他的軀體,好像是另一種刺激,反襯著他內心的冷卻。

其實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意識到林雪兒對於自己而言,可能僅僅是一種性的需求。每次跟她做愛,似乎都是在看見了她的裸體之後,隻是一種單純的感官刺激後的反應,像個發情的動物。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到底是不是愛她。抑或隻是自己在生理上需要個女人,而林雪兒不計較名分地搬了來,於是他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一種單純的同居關係?他無法回答。對於女人,他現在的需求似乎隻限於肉體。他也知道這對林雪兒不公平。但他更知道,自從三年前那件事發生了以後,在他的字典裏就已經找不到公平二字了。他站在水柱裏望著防霧鏡子裏全裸的自己。強勁,而且冷峻。但他緊繃的唇線暴露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態:孤獨,而且悲涼。

冷靜把電腦關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今天的股市漲勢很好,她又狠賺了一筆。此刻,她站起來簡單地舒展了一下腰身,隨手把辦公桌上的監視器打開。

樓下書屋的宏觀影像一下子跳進了她的眼簾。書屋的裝飾很簡約,在冷色調的基礎上更多地融入了江南風情。小橋、流水、竹籬,無論何時踏進書屋,第一感覺永遠是清涼、靜謐。

四周的牆上簡單地點綴著各種梅花,有畫作,有圖片,有絹製,有草編,形態各異,神韻別具。沿著牆麵,是很舒適的廂式桌椅,半開放式的活動隔板,可以根據需要調整空間,以便多人聚會。平常則多隔成單人或雙人間,為前來讀書休閑的顧客提供安靜的私人空間。書屋的每把椅子的右側把手上都有一個小巧的按鈕。每一個第一次光臨的顧客都會被店員耐心地告知這個按鈕的用途。那實際上是一個無線接收器,與設在冷靜辦公室電腦上的龐大的數據庫相連接。它可以由顧客任意選擇自己想看的書籍,然後切換成聲音。換言之,戴上耳機打開按鈕就可以聽書了,或者音樂。這對那些整天忙亂於案前工作的人而言,無疑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其實無論做什麼生意,要想成功,最關鍵的是要有自己的特色。這一聽書的特色為冷靜帶來的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收獲。她所收獲的是一個事業有成人的群體,是這個日益繁榮起來的海濱城市的各行各業的精英。年輕,而且蓬勃向上。

此刻,冷靜站在監視器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個目標。

那是剛走進書屋的三個人。他們似乎是第一次光顧,正在總台前跟服務生低聲說著什麼。隨後冷靜辦公桌上的綠燈就亮了。這是一個信號,表明她有客人來訪。見與不見主動權在她,如果兩分鍾之內她沒有反應,總台會抱歉地通知客人她不在。冷靜沒有任何的猶豫,她似乎在那綠燈亮起的同時就把它按下了。怎麼會不見呢?要知道她開這個書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一刻。

她很滿意地看到總台的服務生正在告訴客人請稍等。她也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望著他們的眼神其實很冷酷。她緊抿的雙唇似乎在告訴自己,我終於等到你了!

柳楊帶著他新的客戶來看書屋的裝修風格。

自從那晚不歡而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冷靜。有幾次,他從附近路過,故意繞道冷梅書屋卻一次也沒碰到過她。他無法表述自己的心情,隻是有時會有意無意地想到她。其實這次他不一定非要來看書屋不可,客戶也無此要求。但柳楊把這看做了自己重新接近冷靜的機會。他在給自己找一個台階再次走進冷梅書屋,若無其事的,就當什麼都不曾發生。因此他走進書屋的時候,很理直氣壯地問總台的姑娘:你們老板在嗎?

姑娘請他稍等。趁這個工夫,他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周圍。書屋很安靜。他沒想到客人會這麼多,幾乎沒有空座。而且他注意到,來這裏的人並不是都在看書,也有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守著一壺茶和幾樣小吃。看來她成功了。她是在把這裏經營成一個休閑的場所,不過是多了書這個砝碼,進而營造了它的文化氛圍。

總台後麵隱蔽的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對這裏了如指掌的柳楊知道冷靜下來了。他迎著她款款的步態盡量放鬆地笑著,同時壓低了聲音:“我是不是打擾您了冷老板?”

冷靜得體地笑迎他:“哪裏,求之不得呢。”

彼此打過招呼,柳楊說明來意,冷靜表示了遺憾:“早上來就好了,那時沒有客人,可以好好看看。現在隻能看個大概,不能影響了客人。”至此,柳楊的目的已經達到,他自然不會計較其他,於是忙引著自己新的上帝隨冷靜一路走去。

看來書屋的設計很得兩位客人欣賞,當注意到上二樓所走的樓梯與冷靜下來的不是同一個時,那女人表示了疑惑。這次柳楊替冷靜作了解答:“冷老板的辦公室也在二樓,但與營業場所是隔離的。她擁有一個獨立王國,在那隱蔽的樓梯上麵。”

冷靜打斷他誇張的口氣笑道:“什麼獨立王國呀,沒那麼懸。我隻是比較喜歡安靜而已。”

那女人深深地看了冷靜一眼,轉而拉拉男伴的胳膊:“這裏環境這麼好,我們何不在這裏坐坐,再商談接下來的有關事宜呢?”那男人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刻他望著女人寬容地笑笑:“我看也沒什麼不好。那就請冷老板給我們介紹個座位吧?”他禮貌得有些過頭,讓人覺得不自然。冷靜含蓄地笑笑:“請不要叫我冷老板,我叫冷靜。很願意為你們效勞。請跟我來。”

她把他們帶去了樓下最裏麵的一個座位。這個座位掩映在一片翠竹的背後,是這個大廳最隱秘的部位。她沒有告訴那三人這個角落平常是不接待客人的。這是她的專座,隻在有朋友來時才用。然而隻有天知道她在這個城市還有沒有朋友。

從林雪兒開始意識到女孩子都會愛美的時候,做個美容師就成了她的理想。然而大學畢業後她卻鬼使神差地進入了一家國有企業,整天埋頭於文件與報紙之間,消耗著公家的時間,浪費著自己的生命,而那理想隻不過成了想象中的一種奢望。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來改變這一切。而她的確很早就意識到了愛情可以改變一個女人的一生。因此當她在主任夫人的葬禮上第一次看到孟泛舟的時候,她就知道能夠改變自己一生的男人出現了。而那時她已經三十歲了,沒有變態也沒有緋聞,安靜地生活在自己的思維裏,卻出於本能抗拒著婚姻。

葬禮的場麵並不大。因為死者的非正常死亡,太多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探秘上。是呀,好端端的一個人,家庭和和美美的,怎麼忽然就跳樓了呢?主任的表現也很奇怪。他忽然變成了祥林嫂,似乎隻有不停地跟人訴說他起床後如何發現不見了妻子,後來如何在陽台的窗外找到了她,如何想拉住她,卻隻能眼睜睜看她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等等,才能減輕自己的痛苦。

作為治喪委員會的成員,林雪兒站在殯儀館的大門口負責給親朋同事發放小白花並登記姓名,已經有些木然了。她所站的位置正好麵對著院子角落裏那棵巨大的鬆柏樹。孟泛舟當時就孤獨地站在樹下,因為距離遠,林雪兒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悲痛與絕望卻似乎能夠引起空氣的震動,毫無保留地傳送至林雪兒的感官。於是她就開始注意起他來。

他一直站在那裏,似乎連姿勢都沒有變一下。他是葬禮上唯一沒有參加遺體告別的人,然而,他卻好像是唯一真正在哀傷的人。葬禮結束後,人們陸續離開了,隻剩下親屬等待領取骨灰。林雪兒等在路邊,等孟泛舟的車開過來的時候,她攔住了他。

車門上鎖了。一個很有防範心理的男人。

林雪兒敲敲窗,孟泛舟降下了車窗玻璃,有些茫然地望著她。林雪兒很不客氣地說道:“我沒有車回市裏了,想搭個便車。”

孟泛舟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林雪兒卻很清晰地聽到了開車鎖的哢嗒聲。她上了車,等車門再次鎖上,又說道:“其實我是看你太傷心,怕你走神,故意來跟你做伴的。”孟泛舟這次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卻仍然什麼也沒說。

令林雪兒沒有想到的是,在她注意孟泛舟的同時,卻也有人在注意他們倆。葬禮過後的第三天,主任忍痛上班,第一個就把林雪兒叫到辦公室問話。

“你認識那個男人嗎?”公事公辦的語氣。

林雪兒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男人?”

“葬禮上那個。”

“哦。不認識。”

“不認識?不認識坐他的車?”

“哦。那會兒剛認識。”

“剛認識?小林,我不希望你跟他交往。”頗有些語重心長。

林雪兒連腦子都沒有過一下就衝口而出:“主任,您沒有權力幹涉我的私生活。”

“可我有權力幹涉你的工作!”主任手裏端著水杯,語氣裏所含有的不僅僅是威脅。

林雪兒一句話都沒再說就轉身離開了,走到門口還不忘把門輕輕地帶上。

一周後,林雪兒辭職並隨即進入一家美容專科學校,以她三十歲的高齡,混跡於一群年輕的女孩子中間學習如何創業。半年以後,她開了自己的美容院,她的好幾個同學成了她的雇員。

開業的當天晚上,她搬進了孟泛舟的寓所。孟泛舟站在半開的門口擋住她:“我沒打算再結婚,所以不想耽誤你。”林雪兒從他與牆之間硬擠了進來,同時輕飄飄地撇下一句:“正好,我也沒打算結婚!”心底裏卻有句溫柔的潛台詞:“其實,我願意為你改變。”

離開冷梅書屋的當天晚上,孟泛舟失眠了。他似乎假寐了一會兒,卻又分明清醒著,飄於一片梅花叢中,醒來後居然再無法成眠。他的輾轉反側驚動了林雪兒,林雪兒也一反常態地徹底醒來。街燈從窗簾的縫隙裏透進淡淡的月白,林雪兒依偎在孟泛舟的懷裏,忽然很理性地問:“你認識那個冷老板?”

“不。”孟泛舟的回應很快,而且沒有任何肌體上的反應。

“我覺得你今天好像很是心不在焉。”

“是嗎?”

“嗯。有什麼事嗎?”

沉默。良久,孟泛舟有些困惑地說:“那些梅花。就好像我曾經在哪裏見過,或者說我曾經到過那樣的地方。”孟泛舟在此撒了一個小小的謊。他沒有說其實他是認識冷靜的,或者說跟她有過一麵之緣,就在不久前,在肯德基,而當時,林雪兒也在場。他也沒有說當他看到從暗梯後轉出的冷靜時,他的心是如何地狂跳了兩下。因為眼下更讓他困惑的,的確是那些無處不在的梅花。

“梅花!”

林雪兒在心底重複了一遍,有句話就忽然衝到了嘴邊:“說說你跟杜心梅的故事?”這句話三年前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想問了,但她一直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去觸摸一個男人心底的傷疤。這次她能明顯地感覺到橫在自己頸下的孟泛舟的胳膊開始變硬,那突起的肌肉很強勁地抵住她的呼吸。

又是良久,孟泛舟低低地道:“不。”

“不!”林雪兒緊跟了一句,同時更深地往他懷裏偎了偎。孟泛舟摟緊她,在黑暗中清理著自己的思緒。“我愛著她。她懷孕了。孩子是我的。我離了婚準備跟她結婚。但她卻跳樓了。”他說得似乎很艱難。

“就這些?”林雪兒注意到他的用詞:愛著,而不是愛過。

“就這些!”

“現在還愛著?”

孟泛舟這次沒有直接回答:“她已經死了!”然後,好像結束了一輪談判到了休會的時間,他從林雪兒的頸下抽出了胳膊:“睡吧,太晚了!”接下來是林雪兒失眠了。她知道自己不該跟一個死人吃醋,況且,那是她林雪兒介入前發生的事情。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起了《蝴蝶夢》的故事情節。呂蓓卡從小說的開始就死了,卻一直橫在男女主人公的中間。她不知道杜心梅會不會是另一個呂蓓卡,要永遠地橫在她跟孟泛舟之間?沒有答案。隻有窗外的魚肚白在悄悄地提醒她:天快亮了。

再過幾天就是心梅的忌日了,冷靜卻沒有想好該如何跟林立聯係。其實在這個孤獨的城市裏,除了心梅,林立是她唯一認識的人了。但是很奇怪,從認識他的那天起,她就出於本能地抗拒他。來到這個城市很久了,她一直都沒有跟他聯係。她常常會玩味存在手機裏的林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卻沒有按下撥號鍵的欲望。有時甚至希望那是個空號,或者這幾年林立早已調換了工作。找不到他最好。但找不到他,她將找不到心梅的葬身所在。眼看不能再拖了,她終於決定,找他。

電話在響過三聲之後順利接通。是個很蒼老的男聲,有些沙啞,似乎剛剛睡醒。冷靜先問了林立在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報上了自己的姓名。電話那端忽然沒有了聲音。好一會兒,那沙啞的聲音才又響起:“冷靜?你在本市?”

看來他有來電顯示。冷靜忽然很後悔用了書屋的座機,那樣的話她將不能騙他說自己隻是路過,而他很有可能通過114查到她的落腳點。她意識到這個小小的失誤使自己完全喪失了主動權。於是她老老實實地承認了,並請他來書屋坐坐。林立很爽快地答應了,甚至有些急不可待。放下電話冷靜仰靠到坐椅上,心底沒來由地感到懊喪。

愣了好一會兒神,冷靜才想起通知總台,如果有位先生找她,請直接讓到她的專座。順手整理桌麵的時候,她的手碰到了放在一堆文件最上方的一個文件袋。那個文件袋的封麵上很潦草地寫了三個大字:孟泛舟。

她不被注意地皺了皺眉,似乎此刻她並不願意接觸這三個字。然而她還是把文件袋打開了。最上麵的一張是孟泛舟正在打開車門的近距離的照片。他的眉頭輕微地擰著,還算英俊的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冷霜。第二張是林雪兒挽著他正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等著過馬路,林雪兒一臉的陽光,而孟泛舟側著的臉部卻有些茫然。下麵還有很多照片,多是他們兩個人的合影。有私家偵探真好。冷靜隻是聽心梅說起過孟泛舟這個名字,就能夠在千裏之外把他從茫茫人海裏找出來,然後一點點地剝掉他的外衣,把他徹底看仔細,包括隱私。其實說白了還是有錢真好。想到那偵探接過支票時嘴角掛著的無恥的笑容,冷靜不禁冷笑了一聲。

孟泛舟!她把那些照片從頭過了一遍,又把他的簡曆看了一遍。其實那上麵的內容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了,但她還是喜歡對著那張紙,就好像她第一次看到。她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男人從沒有笑過。他似乎隻有兩個表情:冷峻,或者恍惚。她又想起了那天他跟林雪兒來到書屋後的表情。很顯然,這裏的環境包括她冷靜本人讓他感覺到了什麼。

孟泛舟,你並不快樂,不是嗎?她把所有的資料重新裝入檔案袋,很小心地把口封上,然後鎖入她寫字台的抽屜。似乎隻是為了配合她的動作,樓下營業廳的門開了。她看見一個似乎已經有些歇頂了的男人走了進來,然後她桌子上的綠燈亮了。

聽到“冷靜”這兩個字時林立曾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從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她就是與心梅連在一起的。如今心梅已經去世近三年了,冷靜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在他看來,好像是心梅的陰魂重現。

這個名字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冷靜本人他卻隻見過一次,是在他跟心梅的婚禮上。可那時他的注意力都在新娘身上,哪顧得上新娘遠道而來的朋友呀,所以此刻他要細想冷靜的容貌竟然覺得非常模糊。

放下電話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詢了114。如冷靜所擔心的那樣,他首先查了這個電話的登記。冷梅書屋。他皺了皺眉。不用再查了,這個書屋肯定是冷靜所開。因為他不止一次聽心梅說起過這個書屋,當然,那時還隻是個意象。好像心梅還為書屋專門畫過一幅畫,但她死後,卻哪裏也沒有找到。他在那裏坐了好久,似乎要想明白冷靜忽然出現在這裏是什麼用意。最後他決定去冷梅書屋一探究竟。不管怎樣,心梅的朋友來了,他應該接待。

按照冷靜提供的地址,林立很快就找到了冷梅書屋。從停車場走出來,隔著馬路看到那個門頭,他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三年前他遍尋不見的心梅的最後一張畫作居然在這裏,這讓他似乎又看見了心梅,看見了那個早上。他的心忽然失了重,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湧到了腦門,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了起來。他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等待自己恢複正常。他不知道心梅什麼時間把這幅畫給了冷靜,他也不知道冷靜到底知道些什麼。也許她把自己要自殺的原因透露給過冷靜?他倒希望如此,這樣一來自己至少能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也好解脫自己三年來已經無法承受的重負。所以等他終於有勇氣走近那門頭時,他的樣子很有些癲狂,就好像《聊齋》裏的某個鬼怪,迎著掛在牆上的桃符,縱然知道打擊在即,卻仍然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