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他們倆又打起一個賭。他們又讓我做中間人。我認為鬈毛必輸無疑,他就是一個小時也堅持不住。我當然願意做這賭局的中間人。
然而郭昕又一次輸了。我不知道鬈毛的腦袋裏發生了什麼,總之不可思議的奇跡在鬈毛身上出現了。剛開始,如我所想,鬈毛在郭昕放肆的髒話中顯得焦躁不安,他那頭卷發像充了電似地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但是到了第二天,我發現鬈毛的眼神突然平和起來,頭發也變柔順伏貼。到第三天,我見鬈毛眉頭舒展,眼神安詳平靜,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那笑容令人想起冰涼而舒心的雪蓮花。我知道鬈毛做到了。這意味著郭昕又一次輸了。
老實說,賭局結束以後的一段時間,我沒有注意到鬈毛的變化。由於成見和我們自身的勢利,盡管鬈毛其實並沒像眾人說的那麼令人討厭,但我們都不願意和他混在一塊。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和鬈毛玩了,我很奇怪鬈毛怎麼沒像往常那樣糾纏我們。往日我們不理他,他也要跟著我們的。我就是這時發現鬈毛身上這個奇跡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鬈毛竟然變得不愛說話了。
我最初懷疑鬈毛是不是又在同什麼人打賭。他像打賭一樣堅持著沉默不語。後來發現鬈毛沒同任何人打賭,他顯然是有意不說話,並且看來他不說話體驗到了我們無法體驗的快樂。這讓我感到好奇。但我想來想去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不能理解鬈毛,我覺得這或多或少有點怪異。我很想問問他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
有一天,我在鼓樓碰到鬈毛。我十分友好地打招呼(以前我對他可是居高臨下的)。我問他最近怎麼不來同我們玩。他笑了笑,態度和平。我說:
“鬈毛,你們是怎麼了,現在郭昕這家夥一天到晚說個不停,而你卻不願說話了,你們是怎麼回事?”
鬈毛笑了笑,沉靜地說:
“我過去說話太多,我知道你們很討厭我。我自己也討厭自己囉嗦。可我說得越多就越控製不住自己說話,結果老是喋喋不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鬈毛,你還是說話好,你不說話我感到很怪。”我說。
鬈毛搖搖頭,然後神秘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說:
“你也去試試,不說話就會聽到這裏的聲音。”
“什麼?”我沒聽懂。
“試試就知道了。”鬈毛詭秘地說。
鬈毛的話我聽進去了。我打算試一試不說話的滋味。但我沒堅持一個小時就煩了。我想,除非我是啞巴,否則的話我幹嗎不說話?有時候我看到鬈毛不說話就故意說得很多,好像在同什麼人賭氣似的。
不久以後,鬈毛就贏得了大家的尊敬。
一天,我們學校來了一個老大爺。他向校長打聽一個卷發男孩。他說,這個卷發男孩是他的救命恩人。
“是他救了我,那天晚上我不小心跌入了護城河,是一個卷發男孩跳到河裏救了我,沒有他我肯定沒命了。”老人激動地說,“我要找到他,他好像是個啞巴,他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我問他名字他也沒說,我想他一定是個啞巴。”
“我們這個學校沒有啞巴。”校長說。
但老人堅持要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找卷發男孩。他說:
“如果在你們這裏沒找到,我就去另外的學校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結果,老人在我們班一眼就認出了鬈毛。我們最初還以為鬈毛又犯了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情,因為老人激動地拉著鬈毛,而鬈毛一聲不吭,像犯了什麼錯誤。老人把鬈毛領到校長麵前,說:
“就是他,就是這個啞巴。”
“他不是個啞巴,他看來是個活雷鋒,是個少年英雄。”校長笑著說。
鬈毛救人不留名的事跡很快傳遍了我們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所有學校都得到一個通知,號召大家要向鬈毛學習。我們這個城市的一個無線電台的記者來采訪鬈毛,他問了鬈毛十多個問題,鬈毛卻隻是笑,就是不開口說話。如果非要回答的話,他也隻用是或者不是。記者於是寫了一篇廣播稿,表揚鬈毛是個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英雄。鬈毛當然也聽到了電台的廣播。我們發現,鬈毛聽到明顯地把他拔高的地方就會臉紅,他那張曾令我們討厭的寬大的黑臉上呈現出可愛的忠厚的氣質。我們到這時候才算了解鬈毛,雖然鬈毛過去說話過多,但他的本質上應該是很實在的。
這以後,我們大家忘記了鬈毛的過去,忘記了鬈毛粗鄙的外地口音,忘記了鬈毛的黑臉,忘記了他沒完沒了的大話。我們都變得很尊敬鬈毛,特別是女生,都很喜歡接近鬈毛,因為安靜的鬈毛看上去給人很有安全感。
多年後,鬈毛成了西門街酒廠一個不錯的釀酒師。或許他因為不說話而嚐到了甜頭,或許是別的我不能理解的原因,總之,一直以來他保持著沉默寡言的習慣。他的人緣一直很好,評先進生產者時大家都投他的票,他總是能當選。從我們街區的觀念來說,他過得不錯。
現在你如果來到西門街,你會發現一個頭發卷曲眼神安詳的男人,他總會對你友好地微笑,但他不會同你說話。假如你問他一些什麼問題,那他隻用是或者不是來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