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話算數嗎?你不是說大話吧?”
“當然算數。”
他倆打起賭來。他們要我做中間人。郭昕從明天起一個星期不說話,如果郭昕做到了,鬈毛輸給郭昕一包五一香煙。我認為鬈毛是輸定了。我對郭昕很有信心,我相信郭昕是可以做到一個星期不說話的。
正是寒假的時候,不用去學校,可以滿世界去撒野。第二天,我在裏弄裏見到郭昕。我已忘了打賭之事,問他今天去哪裏玩。郭昕沒有回答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頭。我才記起打賭的事來。郭昕已經自動地在執行自己的承諾了。他不說話,我覺得很掃興。看來今天郭昕的存在與不存在沒有什麼區別。一個不說話的人就等於像空氣一樣。
鬈毛氣喘籲籲地跑來,他沒站穩就對郭昕說:
“你沒說話吧?”
郭昕睜著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望著我。我反應過來,說:
“沒說過。”
我們朝鼓樓那邊走去。鼓樓年久失修,看上去破破爛爛的。那柱子上的紅漆已經剝落,城牆上的磚塊有不少地方鬆動了,那些飛簷因為破損嚴重,失去了往日的氣勢。鼓樓在蕭殺的冬天看上去似乎有點岌岌可危。不知怎麼搞的,鼓樓本來是古建築,上麵卻造了個西式鍾樓。那鍾也不夠準時,經常清晨給你來個十二下,很煞風景。據說造西式鍾樓同我們這個南方城市的崇洋風氣有關。街道兩邊的梧桐葉已經凋零,枝丫光禿,顯得無精打采。
鬈毛一直跟在我們後麵。我停下來問:
“你跟來幹什麼?”
“我不同郭昕在一起我怎麼知道他說沒說話?”鬈毛振振有詞。
看來我沒有理由拒絕鬈毛隨行。鬈毛見我們同意他一起玩,臉上露出得意來。一會兒,他開始逗郭昕,試圖引郭昕說話。我想阻止鬈毛這種做法,我認為這種做法涉嫌違規。但因為事先沒有講明,我這個中間人不好偏袒郭昕。
鬈毛指了指牆上那幅“為人民服務”的標語,問:
“郭昕,你看那怎麼念?”
郭昕白了鬈毛一眼。鬈毛得意地笑了。
這一天,郭昕沒什麼差錯。他眼神安詳,一副勝利在握的模樣。隻是我被鬈毛沒完沒了的話語弄得不勝其煩。
可到了第二天,郭昕明顯地急躁起來。麵對鬈毛的語言洪流,郭昕的身體動作變得越來越豐富。他一會兒搓手,一會兒梳理自己的頭發,一會兒扭動身子(好像他全身都在發癢似的)。郭昕看上去顯得很難受也很緊張。
鬈毛卻不放過郭昕,他還在向郭昕狂轟濫炸。鬈毛從一個話題說到另一個話題。他說,“郭昕,我告訴你,經常到我們街區來的貨郎擔和養鴿人家的妻子關係曖昧,你知道嗎?……”又說,“郭昕,有的人為什麼一生出來就會頭發發白成了‘白頭翁’,那是因為缺少一種營養。你知道是什麼營養嗎?不知道吧,是因為缺少黑色素……”鬈毛也不放過我,對我說,“你應該接受馮立三老人送給你的木殼收音機,你把它放到他的棺材裏,可惜了……”
我被鬈毛滔滔不絕的口才弄得十分頭痛。我開始擔心郭昕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第三天,鬈毛對郭昕說的話更加具有攻擊性了。鬈毛說:
“郭昕你聾了嗎?我在罵你呢。我知道平時你在心裏罵我,我知道。現在我可以罵你了。我罵你,你沒辦法,因為你現在不能說話。”
我知道鬈毛不會正式罵郭昕,他隻不過是打打擦邊球。郭昕沒說話,但他已明顯地狂躁不安起來。他雙眼混濁,眼神中有一種醉鬼似既呆滯又殘忍的光芒。
“郭昕,你為什麼這麼白呢?你媽為什麼把你生成一個小白臉呢?郭昕,我不騙你,你長得像個娘們,以後沒有女人會看得上你。姑娘們都喜歡我這樣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長得黑。”鬈毛臉上露出自我陶醉的表情。
郭昕再也忍受不了啦。聽到鬈毛說他以後成不了男子漢後,終於爆發了。郭昕先是不可遏製地揚揚拳頭,然後痛苦地吼叫道:
“我日你奶奶的×!我日你媽媽的×!我日你外婆的×!我日你姐姐的×!我日你全家的×!你媽的說的都是放屁,都是垃圾,你媽的是流氓,是……”
那真是一條洶湧澎湃的語言的洪流。過去三天,所有的話囤積在郭昕的肚子裏,他的肚子已成了個語言水庫,現在終於起閘了,於是各種各樣的詞語洶湧而出。
對此,我很吃驚。我從來沒有想到安靜的郭昕竟會說出這麼多髒話。那一刻我覺得郭昕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一個長舌婦。事實上這次打賭以後,郭昕真的變成了一個說話的能手。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奇妙的變化隻有郭昕知道。“不說話是多麼難受啊。”後來郭昕總是喋喋不休地重複這句話,讓我很煩。
郭昕開口說話讓鬈毛得意洋洋。鬈毛說:
“看看,看看,他輸了,他的話比我還多呢。我早知道他是會輸的。”
“我日你媽!你去試試看,你一天也做不到,而我熬了三天。”郭昕不服。
“你以為三天不說話很了不起,我做給你看看,我也可以三天不說話,你敢不敢打賭?”
“我日你媽!你媽媽才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