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骨肉(2 / 3)

幾天以後,朝卉感到自己的思維有點混亂。她有點搞不明白母親在幹什麼了。或者是母親讓她弄不清自己是誰了。母親一直在說朝陽的事,母親卻把這些事都放到朝卉頭上。母親愛朝陽,自然災害那一年,全家人都餓肚子,母親甚至願意割下自己的肉給朝陽吃。母親為朝陽吃了很多苦。朝卉想,自己是朝陽就好了,那她該是有多麼幸福啊。她就把自己想象成了朝陽。如果她是朝卉,她聽著母親的話就很痛苦,但她如果想象自己是朝陽,那她就會無比幸福。她就把自己想象成了朝陽,她甚至連動作和神態都變得有點像朝陽了。

爸爸似乎發現了媽媽有問題。可現在,媽媽已不肯讓爸爸靠近了。每次,爸爸試圖把朝卉從媽媽懷裏抱走時,媽媽都會尖叫。她的叫聲尖利、粗野,就像春天叫春的貓。爸爸不知道怎麼辦。後來爸爸單位的人來做思想工作,母親也不讓他們靠近。母親變得越來越警惕了,她近來連班都不去上了,整天摟著朝卉,口中叫著朝陽。她那樣子好像隨時有人會把朝卉奪走,朝卉會從她身邊永遠消失似的。

後來,有人對爸爸說,媽媽瘋了。爸爸其實早就意識到了。爸爸早就聽說過媽媽娘家那邊有這種病源。在爸爸單位同事的幫助下,媽媽被捆綁著送進了康寧醫院。

四。

王申夫感到世事難料。這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他深刻地體味了“家破人亡”這個詞的含義。在這之前,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命運。命運是如此不講道理,一點預兆都沒有啊,命運那隻黑暗的手,血腥的手,在這之前一直隱藏著,深不可測,但它突然伸了出來,把他的兒子奪走了。但這還沒完,命運的手還要張牙舞爪地揮舞,讓他的妻子會變得瘋瘋癲癲,連女兒也因此變得有點懵懵懂懂。

有很長一段日子,他都不相信兒子已離開了他。他的耳邊老是會出現兒子的笑聲,或是哭聲。兒子太調皮了,當他想起兒子來時,他惟一能記起來的就是自己在追打兒子。當然,他其實沒有更多地注意兒子,妻子全身心地投入到兒子身上,好像兒子是她在這個世上的惟一的財產。他就懶得去管兒子,隻有兒子惹得妻子沒有辦法的時候,他才出麵管管,那時,他露出的一定是怒不可遏的麵目。現在,他感到很內疚,他對記憶裏自己拿著棍子教訓兒子的形象感到厭惡。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人情味的父親。兒子的死,讓他覺得自己同那個未知世界有了聯係,他感到總是有一雙眼睛注視著他,而他的形象是如此令人厭惡。

女兒一直很乖巧。女兒會給他打扇,倒洗腳水。他走在街上,時常會想起女兒。他會買幾顆糖,偷偷塞給女兒。女兒拿到糖果後臉上浮現的興奮和幸福令他辛酸。他知道妻子把好東西都給了兒子,女兒就是在妻子的忽視下過日子。但女兒的性格卻沒有因此變得乖戾,女兒好像認了自己的這種處境,她的脾氣一直很好。

王申夫每個禮拜天都會去康寧醫院看望妻子。醫院坐落在城郊一處隱蔽之所。說隱蔽,倒不是說那地方種滿了樹木,事實上那地方光禿禿的,很少見到綠色,主要是通向醫院的道路比較奇怪,很窄,還七拐八拐的。他以前從來沒來過這種醫院,有時候,他從醫院麵前走過,都會回頭好奇地張望一下。他感到那裏麵似乎有一種夢幻一樣的氣息,他無法想象那裏麵的人是什麼樣子。當然,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很多時候,他覺得他走進醫院像是走進某個噩夢。

剛開始,他是帶著女兒去的。從前,王申夫對醫院的感覺是鬧轟轟的,醫院裏人很多,聽到的都是喧嘩聲或咳嗽聲。那是因為以前去的都是普通的醫院。現在,感覺完全不同了。康寧醫院非常安寧,安寧得讓你不敢用力走路,生怕發出腳步聲。往醫院深處走,你會聽到一些聲音,但那也是安靜中的聲音。那些聲音也許可以用哭或笑來命名,但又不同於一般的哭或笑,那些聲音像是另外的世界發出來似的。王申夫牽著女兒的手,女兒像是寒冷之極,她的手上沒一絲熱量。王申夫覺得自己握著的不是女兒的手,像是一塊冰。王申夫奇怪地看了一眼女兒。女兒看上去茫然中又有一絲心神不寧。王申夫拍了拍女兒的頭。

也許因為藥物,妻子看上去比以前胖了不少。妻子抬起頭來時,雙眼是茫然的,但當她見到朝卉時,她的眼中放出灼人的光芒來。她衝過來,一把抱住了朝卉,口中叫著朝陽的名字。她這樣做的時候,旁若無人。她的反應好像一個正常人。她把朝卉叫到病床邊,從櫃子裏拿出幾塊瓶幹,笑著讓朝卉吃。朝卉看了看王申夫,王申夫點了一下頭。朝卉就吃了。朝卉的臉上露出辛酸的微笑。妻子的笑十分慈愛。妻子回過頭來對王申夫笑,就好像她認出了王申夫。這之後,妻子表現正常,就好像她正在家中,過著普通的家庭生活。王申夫發現醫生的臉上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但當王申夫想帶著女兒離開的時候,形勢就急轉直下。妻子一下子變得暴戾無比,她死死地抱住了女兒,她的眼中露出仇恨和敵意。當他靠近她時,她露出了她潔白的牙齒。王申夫知道她對自己的牙齒有一種特殊的迷戀,她認為牙齒是她身上最值得炫耀的部分。醫生說,即使她神誌不清的時候都不會忘記準時刷牙。但此刻她露出白牙顯然不是炫耀,而是憤怒,這種憤怒你可以在那些保護幼仔的貓的身上看到。這時候,醫生們都緊張起來,他們在等待時機製服她。醫生們見過世麵,在這個醫院裏發生的事他們也見怪不怪了,也許是因為剛才太放鬆,也許他們以為她的溫和是他們治療的結果,所以這驟然的變化讓他們措手不及,他們的臉上一時有點慌亂。他們靠近她時,她發出尖銳的叫囂聲,這叫囂聲有一種穿透一切的黑暗的力量,王申夫感到周圍都暗了下來。事實上,當王申夫終於帶著女兒來到醫院外時,他感到四周的陽光是暗的,他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聽覺,什麼也聽不見,但令人奇怪的是那叫聲依舊在耳邊。

因為發生過這樣的事,王申夫從此後就不再帶女兒去醫院了。女兒回來後,看上去也有點不正常,經常迷迷登登的,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有想。王申夫就一個人去康寧醫院。雖說是去看她,但她一般毫無反應,好像壓根兒不認識他似的。王申夫覺得,他和她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每次從康寧醫院回來時,王申夫總是有一種無助之感。好在有組織關心他。一直以來,組織就是他的依靠。

星期一,郝書記都會找王申夫,關切地問他妻子的情況。“好一點了嗎?”“還是老樣子。”“你還行吧?你要有事你請一段假吧。”郝書記的臉上有一種厭倦的威嚴。造船廠的人都有點懼怕她。但王申夫知道她關心他。

郝書記名叫郝冬秀,是造船廠的黨委副書記兼工會主席。郝書記是山東人,她是隨軍南下的女革命,她的丈夫在進城那天被暗槍擊中犧牲了。她在本城解放那天成了一個寡婦,成了一個革命烈士家屬。後來,郝書記嫁給了一個話劇演員,她的丈夫長年在外,難得回家。關於郝書記在單位之外的日常生活,廠裏人都不甚了解。工友們有時候會議論一下這個威嚴中帶著憔悴、但頗有豐韻的女上司,說她這麼凶惡是因為男人長年不在身邊的緣故,所以她把火氣都發到廠裏來了。這種說法當然很無聊。王申夫對郝書記雖然也怕,但更多的是尊敬。王申夫認為郝書記雖然外表嚴厲,但根據他的接觸,他認為她的心是很善良的。

他這個勞模就是郝書記一手培養的。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普通工人。在工作的時候,郝書記經常不聲不響來車間,站在不遠處觀察。他知道郝書記在看著他。他臉上的汗水淌得更歡了,臉也紅了,幹活不自在了。郝書記在車間裏的時候,車間裏有一種暖烘烘的氣味,郝書記走後,王申夫雖然感到輕鬆,但也感到失落。王申夫雖然沒看郝書記一眼,但他感到郝書記似乎喜歡他這個工人,喜歡他的老實。他有過類似的經驗,在他十九歲的時候,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見他老實就特別關心他,經常做一雙布鞋或織一件布衫給他穿。他想起來了,那個女人平時也是一臉嚴肅,什麼都看不慣的樣子。

有一天,郝書記找他談話了。他本來沒覺得自己做得有多好,他幹活很努力,很刻苦,但他覺得那是他應該做的。但郝書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他,他是一個好同誌,是一顆革命的螺絲釘。她說得王申夫十分不好意思。王申夫紅著臉,站在她前麵不知說什麼。她說話時盡管態度和藹可親,但依舊有那麼一股子霸氣。那是他第一次和郝書記說話。以前,郝書記都是坐在台上的,端莊,嚴肅,一絲不苟的樣子。就這樣他成了勞模。

他的一切都是組織給他的。他的榮譽,他的地位,他的家庭(雖然這個家庭也沒有帶給他多少幸福,雖然這個家庭現在破碎了,但這個家庭曾帶給他一兒一女),都是組織給他的。總之,他真誠地認為他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屬於組織。每次想起組織,王申夫就會想起郝冬秀。有時候,在開群眾大會時,聽著高音喇叭裏唱歌頌毛主席的歌曲,他會莫名其妙地想起郝冬秀來。王申夫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想,但一會兒,還是不由自主這樣想。他想,這可能同發生了那件事有關。那已經是十幾年之前的事情了,王申夫現在都不敢回想那件事。那件事在他的感覺裏一直有點奇怪。那時候,報紙廣播都在宣傳他這個勞模,這一切當然都是郝書記安排的。那時候,郝書記帶著他一直在各地參加經驗交流大會。有一回,郝書記喝了很多酒,那天,郝書記在回住地後,在他麵前脫光了衣服。他感到很吃驚,他沒想到平時如此嚴肅的郝書記會這麼幹。當然,這種事他以前也碰到過。就是那個比他年長的女人,有一天,把他叫到她屋子裏,脫掉了衣服。那個女人這麼做時連一點酒都沒有喝。那時,他什麼也不懂,他嚇得拔腿就跑。這回,他同樣驚慌,但郝書記似乎成竹在胸,她沒讓他跑掉,他最終淹滅在她的懷裏。這事令王申夫非常不安,他覺得自己這是趁人之危,郝書記喝醉了啊。第二天,郝書記見到他像沒事似的,依舊是那副厭煩一切的威嚴模樣。這之後,他們沒談起過這事,就好像那晚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在這十多年中,他們之間也沒發生過類似的事。可對王申夫來說這事有特別的意味,似乎他們之間存在那種心照不宣的緊密聯係。就是在這之後,郝書記代表組織給他介紹了對象,就是他現在的妻子。雖然發生過這樣的事,但王申夫還是沒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女人,在他的感覺裏,郝冬秀隻是溫暖組織的一種象征。雖然毛主席代表組織也很親切,但是由一個端莊的女性來代表組織似乎更容易接受,更有溫暖之感。組織的性別似乎應該是女的。

現在,郝書記就站在前麵,王申夫的無助感就減輕了不少,他覺得自己的依靠是堅實的。王申夫說:“我沒事。醫院裏也沒我的事。我去了她也不認識我。”說到這兒,王申夫苦笑了一下。郝書記說:“你身體當心,不要想太多。你是廠裏的財富,也是造船係統的財富。我擔心你的身體,你還是休息一段日子吧?”說著郝書記走近了他。郝書記拍了拍他的肩。她拍得很輕,但這輕中卻有很重的關心。

五。

朝卉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近段日子以來,朝卉有點想不清事。她覺得自己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幻覺。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人跟蹤著她。但當她回頭時,經常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她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她也沒問爸爸這是怎麼了。她怕爸爸擔心。她因此變得無心讀書,老師在課堂上問她問題的時候,她經常一問三不知。老師知道她家的遭遇,對她既同情又無可奈何。

今天一整天,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又回來了。早上,朝卉極度無聊地向學校走去。書包在她的身邊一晃一晃。這時,她看到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那速度快極了,就像燈光閃了一下。同以往不同,這次她相信不是幻覺,因為她見到了那個背影,她熟悉那個背影,她站在那裏不覺愣掉了。朝卉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馬上否認了自己,想她不可能出現在校門口的。但這一天,朝卉感到有一雙眼睛總是盯著她。她在教室裏時,那雙眼睛在窗口注視她;她在上體育課時,那雙眼睛在鐵欄柵上流連;就是上廁所時朝卉都感到那眼睛依然存在。那是一雙充滿愛憐的驚恐的眼睛,眼睛裏有非常強烈的光芒,強烈得讓她驚慌。她甚至還看到眼睛背後那張溫柔的臉。她對這雙眼睛一點也不恐慌,反而感到有點溫暖。她感到空氣中有一些異樣的令人暖和的東西,她都感到自己想流淚了。她想起了媽媽,她已有半年沒見著她了。朝卉認為她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

放學的時候,朝卉沒有馬上回家。她每天回家很晚。她不願意早回家。她坐在操場邊的石凳上,看男同學玩球。她看到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校門口。一會兒,天就黑了,那些男同學擦著汗走了。他們走的時候還不時回頭用奇怪的眼神看朝卉,並且發出一種曖昧的笑聲。朝卉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笑,他們一定認為她有些問題。現在學校裏沒有人了,那個門衛老頭兒拎著熱水瓶從朝卉身邊走過。他問,丫頭,被老師留學了?朝卉沒說話,隻是對他無奈地笑了笑。老頭說,快回家吧,你爸媽一定著急了。

朝卉走出校門,東張西望,她好像在找什麼,但什麼也沒有發現。一天的幻覺讓朝卉有一種飄浮之感。地上有一張紙被風吹來吹去,朝卉覺得自己就像那張廢紙,嗬一口氣就能把她吹走。她感到自己的腳不是踩在地上,邁出去的步子一點也不真實。這時,一個聲音在朝卉的耳邊響起,她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在叫。她像是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她的心一陣狂跳。她慢慢轉過身來,看到在校門的左方,一個蒼老的女人正一臉溫柔地看著她,她感到那人的一切都是柔軟的,那人的眼光是柔軟的,雙手是柔軟的,胸懷是柔軟的,那人站在那裏,一臉的哀怨與渴望。朝卉懷疑自己在做夢。

那個女人在向朝卉招手。朝卉想,她不是在做夢,這一天的幻覺都是真的。朝卉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我已有半年沒見到她了。那次去醫院出事後,父親沒讓朝卉去。可朝卉真的很想見到她。這種感覺是哥哥死亡後才有的。哥哥死亡後,朝卉才得到母親的懷抱。母親的懷抱是多麼溫暖啊。現在母親就站在那裏,在向她招手。她見朝卉向她走去,就笑了。她笑得很燦爛,很甜蜜,但她的眼中卻掛著淚滴。她向朝卉伸出手來,朝卉感到那隻手伸得很長,就好像已到達五十米外的自己的臉上。朝卉的臉感到無比溫暖。想起她被綁起來關在那裏的事,朝卉突然感到自己想哭。朝卉就哭了。因為哭泣,朝卉再也邁不開步子。朝卉感到她的影子出現在自己的淚影裏。她在向這邊走來。一會兒,她蹲在朝卉前麵,用手擦朝卉的淚。接著,她抱住朝卉。她的勁很大,幾乎把朝卉弄痛了。但朝卉忍著。朝卉很想叫她一聲媽媽,卻怎麼也叫不出來。朝卉一直不怎麼叫媽。雖然朝卉想念母親,但見到她,朝卉還是有一種陌生感。朝卉叫不出來了。但朝卉抱住了她。朝卉哭得無比傷心。

後來,朝卉發現自己在跟著她走。她的小手在母親粗糙的手心裏。母親是那麼緊地攥著她,好像擔心她會像一枚泥鰍一樣從手中滑走。朝卉邁著碎步。因為母親走得快,朝卉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一會兒,他們來到一坐橋下。朝卉曾跟哥哥來過這坐橋。哥哥經常到這一帶來玩。橋下有一條被人廢棄的破船。母親帶著朝卉鑽進了這條破船。朝卉猜想,她早已看上這個躲藏的地方了。朝卉回頭看了看附近,她發現哥哥就是在這個附近淹死的。但那時候,水上都是冰雪,現在早已冰雪消融,天氣也炎熱了,岸上的植物生長蓬勃,就是水麵上也蕩著綠草。

母親坐在那裏,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她的笑很詭秘,眼睛閃閃發亮。她臉上還有一種滿足感,就好像她幹了一件不了起的大事。船外的光線打在她的側麵,朝卉感到她身上有一種暖意,感到她整個身子是暖洋洋的。母親沒有靠近朝卉,母親在仔細看她。母親把頭往後仰,眯著眼睛看,好像拉開一點距離她能把朝卉看得更清楚。母親的眼睛非常溫柔。朝卉的心暖洋洋的。

來這破船的路上,他們一直沒有說話。朝卉發現她沒法同母親交流。朝卉記得上回在醫院,她和母親似乎還是可以交流的,但現在,朝卉說話時,母親的臉上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母親沒在聽。母親的臉上一直是那種空洞的溫柔的笑。朝卉就不說了。朝卉跟著她。朝卉當時不知道母親要把她帶往何方。她把一切交給了母親。一切由母親作主。破船裏堆了一點雜草,是那種公園裏枯黃的草。雜草邊還放著一件條紋布衫。

母親坐在那裏,向朝卉招招手,讓朝卉過去。朝卉小心地過去。母親把朝卉摟在懷裏。母親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朝卉也跟著小心地笑。母親伸手在朝卉的腋窩搔。母親又是一陣笑。朝卉也笑。朝卉開始笑得有點拘謹,但後來就放開了。水麵上充滿了母女倆的笑聲。

“朝陽啊…嗬…嗬…嗬…嗬……”母親歡叫了一聲,然後詭秘地地笑了。

“朝陽啊…嗬…嗬…嗬…嗬……”朝卉跟著歡叫了一聲。

他們鬧了一會。母親好像有點困了。她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在雜草上躺下來。一會兒,她就睡過去了。但朝卉怎麼也睡不著。看著母親熟睡的臉,她有點茫然。朝卉的腦子試圖想點事兒,但她有點集中不了注意力。這會兒,天已全黑了。朝卉把目光投向船外。這條破船停在橋下。四周是水,水在夜晚的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水麵上有一些反光投射在船上,這些反光像水麵的波紋一樣在晃動。朝卉發現不遠處的岸邊停著一條船,一個男人正在船頭喝酒,一個女人坐在那裏一邊打著扇子,一邊唱著戲。戲很好聽,朝卉從來沒聽過這種調子。朝卉眯上眼睛試圖看清那女人長什麼樣兒,但除了一些光線變來變去,她什麼也沒看到。

朝卉突然想起了父親。父親這會兒在幹什麼呢?在工廠還是回家了?她沒有回家去,他會著急嗎?不過,父親好像總是在忙。今天早上,朝卉因為小便急,很早就醒了,路過客廳時發現爸爸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客廳中想事。他對朝卉的出現毫無反應。上學去的時候,朝卉發現父親的神情有點恍惚。不過,自從哥哥死後,父親一直是這種恍惚的樣子。

朝卉不知道她這會兒是不是應該回去。她覺得自己不想離開這裏。看著母親有點甜蜜的睡容,朝卉感到自己也有點困了。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眼睛裏同時流出了一些淚水。過了一會兒,朝卉在她的身邊躺了下來。

六。

王申夫這天很早就回家了。其實也不早,他們下班時都五點了。回家後,他開始做飯,等待女兒回來。這在他是少見的,他一般回家很晚,有時候是過了十點才回家的。朝卉很乖的,她自己會做飯。別人家也都是這樣,都是小孩子在做飯。這年頭大家都很忙,做家長的又要上班,又要開會,又有別的政治任務,趕到家裏經常是晚上八九點鍾,小孩子隻好自己解決,否則,他們會餓得眼睛放光。不過,有時候,王申夫想起朝卉一個人在家裏,也會有點不安。但他已習慣於呆在工廠裏麵,如果早早回家,他會不安的。他覺得如果他這樣做,他就對不起組織的培養。每天晚上,廠部辦公樓窗口都透著燈光,他知道領導們也沒有回家。其實,有時候,呆在工廠裏也沒什麼事,但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呆在工廠裏踏實。隻要你想幹,你總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這會兒,他心裏就有點不安,可今天的不安似乎同他早回家沒有什麼關係。不過他也沒有多想。天很快就暗下來了。他飯也燒好了,令他奇怪的是朝卉還沒回家。他站在巷口看了看。巷子幽深,巷子裏沒有一個人,王申夫覺得這條巷子像是通往某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比如像冬天氣象預報所說的西伯利亞。但現在是夏天,王申夫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想,這條巷子也許通向月球呢。他去鄰居鬈毛家,問鬈毛有沒有看到朝卉。鬈毛想了想,說,朝卉到一個同學家做作業去了。王申夫不知道鬈毛是不是在說謊,鬈毛平時喜歡說大話。瞧鬈毛回答他的樣子,想了又想,就好像他的問題是一道算術題,需要想啊想,才能算得出來。不過王申夫也沒太擔心,朝卉一直是一個省心省力的女孩,她不會像朝陽一樣到處去闖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