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骨肉(1 / 3)

一。

冬天的江麵積滿了冰。鬈毛昨天對朝陽說,明江上已經可以走人了。明江積冰是很少見的。在南方,隻有小池塘才有可能整個積冰。明江非常寬闊,朝陽記事以來還沒見過明江被凍結過。雖說明江積了冰,雖然小夥伴們都在說冰上可以走人了,但沒有哪個敢真的踏上去。

在明江的下流,有一座幾乎廢棄的橋。這座橋是專門為一個軍工廠造的。軍工廠就在離橋附近的一個山嶴裏麵。朝陽聽人說,因為這個地方離台灣近,也算是前線吧,幾年前,那軍工廠遷移到貴州去了。現在很少有車在橋上通過。

孩子們喜歡到這個地方來玩。這座橋有一個龐大的肚子。從橋墩上爬進去,裏麵一片黑暗。當然,個別橋板的縫隙會射入像刀片那樣的光線。孩子們喜歡這種黑暗的感覺,他們喜歡把自己藏在別人注意不到,但他們可以清楚看到別人的地方。在夏天,躺在這裏非常涼爽,在冬天,這裏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溫暖的感覺。

城裏正在搞大批判。孩子們都很興奮。其中一個遭批鬥的人,據說曾是軍工廠的技術人員,他不去貴州是因為他得了一種怪病,有陌生人的場合,會驚恐不安,然後胡言亂語,把我軍的機密全說出來。但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現在看來他很可能是台灣國民黨潛藏在我軍中的特務。這幾天紅衛兵小將正在深入批鬥這個人。鬈毛對朝陽說,軍工廠搬遷的時候,這個人轉移了大批炸藥,這些炸藥就藏在那個山嶴裏麵。現在,那個特務正在交待這個事。鬈毛說,估計這幾天,會有另外一個特務潛入山穀,把炸藥轉移走。

朝陽夢想著抓到一個特務。他希望鬈毛說的是真的。當他鑽入橋洞時,橋洞裏那種隱蔽的氣氛讓他願意相信鬈毛說的是真的。他們是傍晚的時候把自己藏在橋洞裏的。他們從家裏偷偷帶了一些幹糧來。他們沒同父母說他們在幹什麼。你不能同大人們說這個,他們隻會粗暴地否定你的想法。天很快就黑了。明江也開始暗下來。朝陽發現江上有一個更暗的圓點,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問鬈毛,鬈毛說,是不是冰上堆了一堆煤?這時,朝陽突然想起來了,那是一條破船。那條破船在這江麵上已有好幾年了,它一直在江麵上漂著的,但現在被冰固定住了。這個晚上沒有出現情況。令人掃興的是朝陽的母親,到橋頭來過好幾次。她是來找朝陽的。她站在橋上,喊朝陽回家。她說,朝陽,寶寶,你在哪兒呀,他們說你在這裏,我們回家吧。

朝陽和鬈毛沒吭一聲。後來母親走遠了,鬈毛就用譏諷的口吻說:“你真是你媽的命根子。”

朝陽說:“你說的什麼話?”

鬈毛說:“你都十二歲了,她還叫你寶寶。你都受得了。”

朝陽說:“我媽就那樣。”

鬈毛說:“你媽重男輕女,叫你妹妹朝卉可從來不叫寶寶。”

鬈毛說的一點也不誇張。母親確實眼裏隻有他,母親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家裏還有一個女兒。朝卉在讀小學二年級,朝卉有時候不回家,睡在同學家裏,母親也不查問一下。好像朝卉是這家裏的一條狗,回不回家沒關係似的。但母親下班回來如果沒見到朝陽,她就魂都沒有了,飯都不做,滿世界去找朝陽。朝陽對此很不滿,有一天,他對朝卉說,你說媽有沒有毛病?我覺得她不正常呢?她總覺得我會突然從她身邊消失,你說她是不是神經過敏。朝卉知道母親的偏心,她溫和地笑笑,說,哥,你是男的,將來我們王家都得靠你啊,我反正要嫁出去的。朝陽被說得心裏酸酸的,他覺得妹妹有點可憐。因為這個原因,朝陽不願意呆在家裏。他甚至不太願意見到母親。

朝陽還是每天晚上去橋洞守候那個也許並不存在的國民黨特務。朝陽這麼幹一方麵當然覺得抓特務是件激動人心的事,另一方麵也有同母親對著幹的意思。他實在煩母親,母親一直把他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同母親對著幹他感到快樂。

母親晚上找兒子。但她怎麼能找到朝陽呢。有一次她幾乎有找到了,她甚至快鑽進橋洞裏麵了。因為有人告訴她,朝陽就躲在橋洞裏。她豎起耳朵傾聽,裏麵什麼也沒有。近來她感到有點奇怪,她走在哪裏,她都會聽到兒子神經質地笑個不停的聲音。好像兒子無處不在。但她總也找不到兒子。兒子每天晚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兒子的爸爸整天忙著工作,根本不顧孩子。她也不敢對他爸說起兒子的事,他爸是個老實人,對人很木訥,但對兒子很粗暴,兒子一有不對就要挨揍。她受不了兒子被打。

一直沒有動靜。冬天的晚上非常安靜,大家都睡得很早。朝陽和鬈毛躺在橋洞的稻草上麵經常睡過去。橋洞裏確實很溫暖,稻草裏有一股陽光氣息,一股暖烘烘的香氣,聞著這股氣味人是很容易睡過去的。有時候,朝陽想,也許他們等待中的特務,就在他們睡著的時候,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朝陽到底睡得不是很踏實。他還是有一種使命感的。他常常會醒過來,醒過來時一片茫然。他看到鬈毛打著呼嚕。他踢了鬈毛一腳,但鬈毛沒有醒過來。

有一次,朝陽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有一個人迅速地向橋的方向跑來,那個人喘著粗氣,好像被什麼人追逐著。天很暗,朝陽看不真切。朝陽的心砰砰地跳起來。 他迅速地弄醒了鬈毛。鬈毛一副美夢被攪而痛不欲生的表情,但當他見到那個奔跑的人時,一個激楞就醒了。

“是誰?”鬈毛輕輕問。

“可能是壞人。”

他們來到橋上。那個人越來越近了。朝陽感到呼吸都困難。他甚至聽不清那砰砰的音響是對方跑步的聲音還是自己的心跳聲。朝陽慌得要命。鬈毛的手緊緊抓住朝陽。朝陽發現鬈毛的手心在流汗。

他們想躲起來或跑掉。他們希望那個人不要靠近他們。但那人離他們越來越近了。鬈毛再也忍不住了,他吼道:

“站住,你是誰?”

鬈毛的聲音很粗。他是天生的破嗓子。由於緊張,他的聲音更破了。

那個人“哇”地叫了一聲,然後轉身向江麵跑去。那人在冰麵上疾跑。都說明江的冰麵可以走人了,果然是的。也許冰麵太滑,那個人在冰麵上摔了好幾跤。

見那人逃跑,朝陽和鬈毛的膽量徒增。看他逃跑的樣子,那個人肯定是心懷不軌。他們緊追不舍。他們剛踏在冰上時,還是小心翼翼的,但冰麵確實很結實,他們覺得自己像是走在大馬路上。冰麵很滑,朝陽和鬈毛在跑動時,老是滾在一起,像兩塊滾動的石頭。那個人在冰麵上像一隻白色的兔子,速度驚人。朝陽也加快了速度。可就在這個時候,朝陽聽到腳下的冰塊碎裂的聲音,他警覺地停住,這時,他發現自己在慢慢地矮下去,待他反應過來,已來不及了。他驚叫了一聲,然後整個人鑽入了冰層之下。

鬈毛聽到了叫聲,他抬起頭來,發現冰麵上隻有他一個人,孤冷冷一個人,那個逃跑的人和朝陽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他們在一瞬間變成了空氣。他看到江麵寬廣無比,就像天空鋪在自己的腳下,而他孤冷冷一個人就像空氣中飄蕩的一張樹葉。

二。

王申夫在造船廠工作,他是造船廠的勞動模範。他的工作崗位也許並不太重要,他是船廠的焊工,但作為勞模,他從不看輕自己的工作,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當中。廠裏的作息製度隻對別人有效,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工作製度實在是很低的要求。他比別人到廠早,而回家的時間就更沒規律可言,有時候甚至三更半夜還在廠裏。在他的感覺裏,造船廠像一個大家庭,有著無比溫暖的氣息。每天他下班回家時,他會在廠裏轉轉,看有沒有什麼沒弄妥的事。他走向工廠大門時,他會側臉看看光榮榜上自己的照片。照片上他胸前的大紅花鮮豔突目,就好像這紅花活著,吸吮著他胸口的養分。

這天,他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十一點鍾。他估計妻子已經睡了。白天城裏雖然無比熱鬧,這派打那派的,但晚上還是很安靜。他們單位還好,因為造船廠屬於半軍工企業,地方不容易插手。但船廠新近也成立了革委會。不過王申夫對政治不敏感,他也沒覺出廠裏有什麼變化。這天,他推開家門,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她妻子還沒睡,正呆呆地坐在昏暗的燈光下,臉色不太對頭。

“你怎麼沒睡?有什麼事嗎?”

妻子好像靈魂出竅了一樣,呆呆地想著自己的事。她沒回答他。不過這是經常發生的,妻子近來越來越神神道道了。王申夫就拿著毛巾到水龍頭裏洗涮去了。

妻子是組織安排給他的。王申夫為人老實本份,言語不多,平時幾乎從不和女同誌說話,再加上一門心思在工作上,個人的事就拖下來了。組織上就給他張羅對象。這個對象就是他現在的妻子。妻子最初給他的印象頗好,她看上去文靜,細心,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可婚後不久,他才意識到那隻是表麵現象或是自己的錯覺,她實際上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認死理的女人,她認起死理起來有一股子類似革命烈士那種一往無前的勁兒。這幾年的家庭生活給王申夫的感受是,他很難同妻子交流什麼,他的妻子的心裏似乎總是處在某種不祥之中。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想她大概是生來如此吧。後來,他了解到她娘家人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個性。他就認命了。這令他不怎麼喜歡家庭生活,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工作中了。

他正在院子裏刷牙的時候,聽到外麵小巷裏響起慌亂的腳步聲。他的聽覺還是比較敏銳的,他聽出來了,那腳步聲雖然激越混亂,但隻有一個人。腳步聲在他家的院子外停住了。天很黑,小巷的路燈不知給什麼人砸壞了,他看不清那人是誰,但他感到某種猶豫不決的氣氛從那腳步聲停住的地方升起來。

“誰在那裏?”王申夫警覺地問。

“朝陽爸爸,你在啊,你跟我來吧,朝陽掉到水下麵去了……”

他聽出來是鬈毛的聲音。兒子朝陽老是和鬈毛混在一塊。他聽到鬈毛說話結結巴巴的樣子,感到事態嚴重。他打斷鬈毛,問:

“他人呢?朝陽在哪裏?”

“他還在水下。”

聽了這話,王申夫感到心裏格頓了一下,就好像這大冬天的刺骨的北風吹進了他的胸膛,把他的某根肋骨吹斷了似的。他趕緊吐掉口中的牙膏泡沫,拉住鬈毛說:

“他怎麼了?嗯,他怎麼了?”

鬈毛已經說不清話,他隻會指著方向。因無法表達,他的臉憋得通紅。王申夫拉著鬈毛,朝著鬈毛指的方向飛奔。

迎麵刮來的北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在王申夫聽來就像兒子在喊爸爸,在呼叫。他已經聽鬈毛說了,兒子在水下,但他不敢詳細詢問。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可能失去了兒子。今天他一整天都有不祥的感覺。他還以為船廠有什麼安全隱患,他在廠子的各個地方察看,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現在,他才明白原來是兒子出事了。他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兒子在水中掙紮。

他們來到軍工廠那座廢棄的橋上時,鬈毛已跑得喘不過氣來,他倒在橋頭就嘔吐起來。鬈毛幾乎是被王申夫拖著走的。他跑著的時候兩隻腳簡直像兩隻輪子,是滾動著前進的。

“在哪裏?朝陽在哪裏?”

王申夫低頭問痛苦不堪的鬈毛。鬈毛指了指明江的冰麵,說在那裏。

王申夫幾乎是從岸上滾下去的,他重重地摔在冰麵上。他迅速爬起來,看到冰層向前伸展,望不到盡頭。他狠狠地踹了幾下冰,冰厚實、堅固,就像他踹的是大地本身。他一廂情願地想,這樣堅實的冰層,朝陽是不會掉到水下去的。朝陽又不是孫悟空,會上天入地。他的心中升起了希望。

“鬈毛,你他娘的下來,你撒什麼謊,結這麼厚的冰,朝陽怎麼會掉到水中去!”

聽到王申夫的吼叫,鬈毛也從岸上連滾帶爬下來了。鬈毛捂著胸口,這會兒他感到胸口痛得厲害,就好像王申夫的吼叫是一枚炸彈,把他的心肺都炸碎了。

“你說朝陽掉到水下麵去了,這麼結實的冰,怎麼可能。”說著,王申夫猛踩了幾下冰,好像以此來證明他說出的是一個真理。

“我也不知道。朝陽在我前麵跑,他跑得比我快。周圍白茫茫的,我看到朝陽的身影越來越小。後來,我聽到朝陽喊了一聲,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朝陽就不見了。”

“你沒看見他掉下水去,你怎麼說他掉到水裏去了呢?”

王申夫看著鬈毛的樣子,好像鬈毛掌握著朝陽的生死。鬈毛“哇”地哭了。他忍受不了這樣的注視。

“我找不著朝陽,我朝江中央走,我走著走著,我發現了一個窟窿。我就想,朝陽一定是從這個窟窿掉下去了。”

鬈毛的哭聲讓王申夫心煩。不但是哭聲,他的說法更讓王申夫心煩。他吼道:

“哭什麼!即使有窟窿,朝陽也不一定掉下去了。”

王申夫雖這麼說,心裏還是很慌。他讓鬈毛領著他找那個所謂的窟窿。但令人奇怪的是,那個窟窿好像消失了,鬈毛怎麼也找不到。朝陽就是朝那個方向跑的,然後就消失了。現在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窟窿。他們在冰麵上走,目光在冰麵上搜索,但冰麵光滑、密實,連一條縫隙都找不到。王申夫的內心極為矛盾,一方麵他希望永遠找不到窟窿,另一方麵他又希望快點找到,萬一兒子真的掉到冰下麵了,那就應該早點找到。但他實在不敢細想兒子掉到冰下麵這事。

他們倆一直在冰層上尋找那個窟窿。後來,天就亮了。開始是東方白茫茫的一片,接著太陽升起來了。可就在這時,王申夫的雙眼被刺痛了。不是被晨曦刺痛,而是被冰麵中間一縷反射的陽光刺痛。那一縷反射的陽光比別的地方要銳利得多,王申夫被刺得幾乎看不見東西。不過,他馬上絕望地意識到,那光線來自冰窟窿,來自他們找了一夜沒找到的冰窟窿。它就在不遠處,安靜、無情地在那裏,就像是對王申夫的一個嘲笑。鬈毛叫了起來,他說看,就是那個地方,朝陽就是從那裏掉下去的。好像鬈毛的聲音裏有無限的重量,王申夫感到自己被壓跨了,快要支撐不住了。他吸了幾口氣,然後緩慢地向那地方走去。他感到非常奇怪,他在那個地方來回走了不知多少遍,但他就是沒有看見它。

無論兒子是不是在水下,他都覺得自己應該下水看一看。他沒脫衣服就從冰窟窿裏鑽進去了。冰麵上隻留下鬈毛一個人。鬈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王申夫也突然消失了一樣。一個人的消失就是這麼容易的事,從這個地方鑽下去,就有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這種想法讓鬈毛感到恐懼。他擔心朝陽的爹不會再浮出水麵。如果兩個人都從他眼睛消失,那這個世界就太奇怪了。鬈毛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個冰窟窿。他不知王申夫下去多少時間了。時間好像凝固了。

終於,一個黑色的頭顱從窟窿裏鑽了出來。是王申夫。隻是王申夫,沒有朝陽。王申夫從水中上來時,已淚流滿麵,他蜷縮在冰麵上,失聲痛哭。他感到無助。現在,他相信兒子朝陽在水下麵。你不能不相信這一點。那個冰窟窿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必須把兒子找上來。可是兒子如果在冰層下麵,那他現在漂到哪兒去了呢?這麼厚的冰層,要找到兒子可不容易啊。

他想,他得去找組織。多年來,隻要一遇事,無論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組織。

三。

朝卉看到哥哥朝陽從水中撈起來時,母親暈了過去。哥哥的冬衣浸透了水,哥哥看上去比平時膨脹了許多,但哥哥的神色卻非常安詳,似乎他此刻正在某個美夢之中。母親一直在岸邊等著兒子的消息,她一直在瑟瑟發抖,就好像她剛從冰冷的水中爬起來。她的眼睛好像已潛入到水中,但又不敢正視,她的絕望中有深深的盼望,某一刻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極度饑餓的人夢見了一碗米飯,有貪婪的表情。這種貪婪的希望在哥哥出水的那一刻突然消失了,就像一盞燈突然熄滅。朝卉來到母親身邊。暈過去的母親臉是黑的,眼圈更黑。周圍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哥哥身上,沒人注意母親。朝卉不敢叫醒母親,她一直有點怕母親。她很謹慎地伸出手,放在母親的鼻子上。母親還在呼吸。朝卉不知道要不要叫爸爸。爸爸這會兒正抱著哥哥在替哥哥做人工呼吸。他的身上、臉上都是水。他們在勸爸爸不要傷心。

尋找哥哥真是不容易啊,爸爸單位裏的人幾乎都出動了。爸爸的工廠是大單位,人很多。他們搬來了各種各樣的設備。他們在敲擊冰塊,那些工具好像是專門用來鑿冰的,沒幾下子,一大片江水就出現在眼前,江水看上去似乎有點熱氣騰騰,就好像那些冰層是用來保溫的蓋子。這當然是錯覺,實際上那些水是很寒冷的。那些潛水員也是爸爸廠的,潛水員穿上衣服後就像宇航員。哥哥就是潛水員找到的。先是哥哥露出水麵,接著是潛水員的手,然後,潛水員整個身子就出現了。

爸爸做人工呼吸做得差點氣絕。當他的嘴離開哥哥的嘴時,他張大嘴巴伸出舌頭喘息的樣子像夏天中暑的狗。朝卉發現爸爸的舌頭是黑色的。朝卉還發現爸爸的眼眶也是黑色的。喘著粗氣的爸爸和朝卉對視了一下,爸爸的眼睛裏有一種空洞的絕望和茫然。朝卉突然感到爸爸似乎很無助。當爸爸終於喘過氣來,這時,他大叫了一聲,呼吸又急促起來。朝卉發現爸爸哭了。這是朝卉第一次見到爸爸哭。

爸爸呆呆地坐在那裏,他一直沒有想起媽媽來。他一直在單位裏幹活,回家後沉默寡言,他不怎麼和媽媽說話。他好像是媽媽的客人。隻有當哥哥調皮的時候,爸爸才會拿起棍子表達他的憤怒。隻有這時候,朝卉才覺得他是他們的爸爸。朝卉沒同爸爸說媽媽昏過去了。

媽媽是突然醒過來的。她醒過來時號啕大哭。哭了一會兒,她大笑起來。朝卉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不過媽媽好像總是這樣,有點喜怒無常的。

哥哥死了。朝卉感到家裏一下子空曠了很多,好像原來哥哥一個人占據了這個家,現在他走了,家就變得空蕩蕩的了。爸爸好像在回避什麼,有時候,他晚上都不回家來。也許他怕想起朝陽來。爸爸回來時,眼圈經常紅紅的。哥哥的死肯定讓他傷心透了。他回來時,他就沉默著坐在客廳裏。開始幾天,母親一直在哭哭啼啼,他也不知道怎樣去勸母親。可後來,母親突然不哭了,甚至還顯得興高采烈,好像朝陽死而複生了似的。爸爸顯然也很吃驚,爸爸憂鬱的眼神裏有一些擔心和疑問。

朝卉有點明白母親為什麼這個樣子。這幾天,母親突然對她關心起來。原來母親的眼裏隻有朝陽一個人的。朝卉也習慣了母親的偏心。這幾天,母親經常把朝卉摟到自己的懷裏。朝卉懂事以來,母親可從來都沒有這樣過。開始,朝卉都有點緊張,後來,朝卉就慢慢放鬆了,她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溫暖的水中浸泡著,她甚至想流淚。她看了母親一眼。母親的眼中依舊有一絲寒意。那眼中的寒冷深不可測,就好像從這裏進去,就會失去方向。朝卉因此感到害怕。

讓朝卉吃驚的是,從此後,母親不再叫她朝卉,而是叫她朝陽。母親晚上開始睡到她的小床上。她說,朝陽,媽媽同你一起睡。然後媽媽就鑽進被窩。媽媽鑽進被窩時,帶來一絲寒意,但一會後,媽媽的懷抱就變得很暖和了。朝卉怕這種溫暖逃走,一動也不敢動。好像這溫暖是一隻膽小的老鼠,你一動,它就會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