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軍像幽靈一樣在街上轉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同他打招呼。他不知道是這個世界變得虛無縹緲了，還是他自己變得虛無縹緲了。他無法驗證。他隻能回家。回家要路過工地，他突然想起那個負責拆遷的人，決定去找那個人。他想好了要同他吵一架，這是他證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了。他在工地上找啊找，卻沒有發現那人。有時候他覺得對麵走過來的人有點兒像那拆遷者，他同那人打招呼，那人卻用陌生的眼神看他。他很氣餒。他原本以為他的存在是強大的，現在看來誰也沒把他當成一個對手。他原本以為這世界是他的敵人，沒想到這世界根本就是虛無，他就是想找一個明確的敵人也找不到。如果沒了敵人，那麼我多年來的不平、憤懣、仇恨就失去了任何意義，意味著我過去根本就是在自娛自樂。
劉亞軍來到黑屋子裏。這一天來的情景都已幻化，真實和幻想連他自己都分不出來。他甚至懷疑自己今天也許根本沒出去過，所謂像幽靈一樣在街頭漫步或尋找敵人，隻不過是他呆在黑屋子裏胡思亂想而已。他已經難以把握這個世界了，隻感到一切都是虛無。張小影離去後，一切都變成了虛無。
他意識到張小影離去前，彌漫在他和張小影之間的那種陌生的氣氛是什麼了。他洞悉到張小影離他而去時的真實情感，她一定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她一定會有一種解脫之感，她終於可以趁兒子生病的當兒逃離他。她意識到自己潛意識中的願望嗎？為什麼在收拾行李時他們會突然彼此客氣起來呢？難道他們已意識到從此後將變成陌生人？
這個想法讓劉亞軍嚇了一跳。當事實還沒有來臨的時候，其實每個人都已作好了準備。思想是多麼奇妙啊，它深藏不露，甚至可以欺騙你本人。不光是張小影感到解脫，劉亞軍何嚐不是這樣呢。現在，他洞悉了自己急於支走張小影的深層動機了。一切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安排好了。他就像是一隻憑本能行事的動物，很早以前就在為自己的最後歸宿做好了準備。劉亞軍來到黑屋子的角落，那裏有一隻塑料桶，方形的，扁扁的，上麵還有一隻手柄。他伸手掂了掂那桶。他知道裏麵放著什麼。那是柴油。這柴油桶放在這裏已經五年了。這桶油還是他同汪老頭打賭時贏來的。它一放就是五年，靜靜地躺在牆角，被人遺忘。可是萬物運轉有它自己的規律，終於在今天，這桶東西變得醒目起來，成為決定他命運的物件。他打開桶蓋，深深吸了一口氣，柴油的芬芳讓他如欣烈酒，令他熱血沸騰。我的思想早在五年或更早的時候已像種子一樣埋好了，這隻柴油桶已整整等了我五年。
現在，劉亞軍覺得他能夠分辨出彌漫於宇宙間的消息了，比如這次張小影的離去就包含著上天的意誌。這是一次偶然的逃離，但看起來像上天的一次刻意的安排。人世間的偶然中其實隱藏著人們最熱切的盼望，上天總是會安排一些事讓你得到一個解脫的機會。他已經看清了這件事的本質，上天已給了張小影遠走高飛的機會，上天同時告訴他，他將以適當的方式在這個世上消失。隻有他的消失才能讓張小影解脫。這就是上天通過這一偶然事件向他敞開的秘密。我是應該消失了，我已經膩煩在這世上呆下去了。劉亞軍明確地意識到這一次是他們的生離死別。
他開始翻箱倒櫃。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軍裝。他已有好幾年沒穿軍裝了。他把軍裝穿在身上。由於他的身體比十多前年要胖得多，他花了好大力氣才把衣服穿到身上。他站在鏡子前照了照，然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他笑的時候，眼睛變得越來越銳利，眼睛中的光點越來越明亮，眼神卻變得越來越遙遠，讓人覺得他眼中的光亮來自遙遠的宇宙深處。
不，他眼中的光亮來自於一團火。火光在他的眼裏神秘而古老，就像這個令人費解的塵世。火開始映紅他的臉。火確實有自己靈魂，它吞噬事物幹淨利落，窗簾轉眼之間變成一團鼓起的黑棉花，這團黑棉花在火攪動的風中迅速升騰，成為一團烏雲。木質家具的火焰像一頭橫衝直撞的蠻牛，氣喘籲籲的，而那火焰就像是從木頭的裏麵吐出來似的，就好像木頭裏藏著一隻盛滿火焰的巨大的肚子。火焰是風，風裏藏著刀子，風吹過他的臉，他臉上的汗毛被撩得精光。他感到自己的皮肉開始變成氣體……已經是黑夜時分，火焰從黑暗中升起來，透過火焰，小城在不住地抖動……
這時，他聽到耳邊傳來了救火車遙遠的鳴叫聲。他覺得那聲音安詳、甜美，就像母親的搖籃曲。
5
小城人聽說城西發生了火災，開始他們不知道那個燒死的人是誰，不久，人們都知道了。因為劉亞軍的身份特殊，大家議論紛紛。關於那次火災有了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來自於官方，據來自公安部門的消息，這次火災完全是個意外，起火的原因是附近工地民工用火不當心引起的。由於住在花房裏的人行動不便，來不及逃走就不幸燒死了。更多的說法來自民間，這些說法大都傾向於劉亞軍是自焚而死。
消息在小城的傳播速度非常快，一般來說，小城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不久人們就知道張小影回到了小城，她是被政府部門用專車接回的，據說一路上張小影都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專車直接把她帶到縣委陸書記那兒，陸書記一臉悲痛地向張小影通報了劉亞軍死亡事件及公安部門的調查結果。陸書記說，這事完全是個意外，我們都表示很難過。你們為國家作出過貢獻，但你們一直把自己當成普通人看待，不搞特殊化，多年來默默奉獻，體量國家的難處。你們過去是全縣人民學習的榜樣，今天仍然是全縣人民學習的榜樣。據說，張小影聽了陸書記的話後，放聲大哭，悲慟欲絕。在一旁的陸書記和身邊的工作人員無不動容，也都流下了淚水，大家紛紛勸慰張小影節哀順變。
劉亞軍的葬禮是由政府出麵的舉辦的。據參加葬禮的人說，張小影在葬禮上同樣哭得死去活來。他們從哭聲中感受到了她和劉亞軍之間某種生死相依的情感，他們相信她和劉亞軍之間的確實存在超乎尋常的偉大的愛。他們都十分同情張小影，他們說張小影確實是一個好心腸的苦命人，也是一個死心眼的人，不過，對她來說，這也許不是什麼壞事情，也許這是老天開眼，給她解脫，她從此可以過上更輕鬆的日子了。
肖元龍參加了劉亞軍的追悼會。當他聽到張小影悲傷地哭泣時，他有點不以為然，他認為張小影不是在為劉亞軍哭泣，而是在為組織終於找到了她而哭泣。但隨著葬禮的進行，他的這個想法有了改變。張小影哭聲裏有某些東西打動了他，讓他心頭難受。他從來沒見張小影這樣哭過，在學校裏，張小影就是笑也是很有節製的，是那種聖女式的沒有大悲大喜式的笑，即使她來後有了很多不平，她也是這樣節製，喜怒不形於色。但這會兒，她的哭聲沒有任何控製，哭得非常放肆，就好像哭聲成了她身上唯一擁有的東西，就是她身體和心靈本身。從這哭聲中，他感到張小影和劉亞軍的關係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也深刻的多。這個世界隱藏著的秘密休想洞穿它，也許就連上帝都被蒙在了鼓裏。他覺得她的哭聲內容豐富，就好像那聲音裏包含了所有人的痛苦曆史。她的哭聲就像音樂那樣抽象。一直以來，她一直用沉默表達著，現在她終於發出了聲音，卻不是語言，而是號淘大哭。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以為你有很多話要說，到頭來發現除了哭泣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的哭聲擊中了肖元龍的塊壘，想起多年來落魄的生涯，想起每況愈下的境遇，肖元龍的心裏一陣酸楚，淚水突眶而出。他用手掩臉。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他倒退著離開這個葬禮。葬禮上的人們在他的眼裏慢慢變小了。他的眼淚不解掩飾地在流淌著。他已有多年沒哭泣了，多年來他一直熱衷於在紙上表達，用沒完沒了的語言表達對世界的看法，但那些文字一無例外都變成了一堆一堆的垃圾，還沒有哭泣來得痛快，來得有力量。他發現哭泣是這個世界最為本質的聲音。有一些過路的人對他側目而視，他依舊旁若無人地哭泣。他為自己有那麼多眼淚而感到吃驚。遠處的葬禮在他的淚光中變形，他聽到那葬禮上的悼詞，那些詞語宏大、漂亮，充滿了意義。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好像這樣可以把這些纏繞著他的詞語趕跑。他想，我算是看透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荒謬透頂，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的一切最終將被時間所吞噬，一切都是暫時的，人生的華宴轉瞬即逝，軀體化為灰燼，裝飾軀體的榮耀不複存在，就連曾經經曆的苦難本身也最終成為一片虛無。
2000年10月——2001年7月初稿
2001年8月——2001年11月二稿
2001年11月——2001年12月改定
2009年8月——2009年9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