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存在與虛無(2 / 3)

“你以為你是誰呀。”

“我他娘的是一個英雄。”

3

透過小孔,劉亞軍看到屋外的影子像波浪一樣在四周擴散。他知道他們開始動手了,他們已顧不得他了,他們將把花房周圍的舊屋統統推倒。他們采取的策略就是“農村包圍城市”,他們把周圍的舊屋拆掉後,再來對付他。他們已警告過他,他們將對花房實施停水停電。但他諒他們也不敢,老子是什麼人?他們看錯人了。劉亞軍像是重回戰場,他那虛弱的身體突然有了無窮的能量,全身的疼痛也消失了。他精神抖擻,等待著與他們決戰。他想,他們最終會發現這是一個難以攻克的堡壘。

張小影明白劉亞軍的心思,但她認為劉亞軍這樣的做法是危險的。他這是要挾,他這樣不但得不到好處,反而會適得其反。她清楚劉亞軍正目光炯炯地觀察著周圍的一舉一動,他把這個世界當成他的敵人。但那隻不過是他的幻覺,事實上他認為的敵人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她認為他的等待到頭來隻能是一場空。她可不能像劉亞軍那樣懷著對抗的心態等待激烈事情的發生,她希望事情能圓滿解決。她不像劉亞軍,她比較現實,隻要房產商分配給他們一樓的房子就可以了。

不久,張小影了解到建造的樓房的底層設有自行車庫,進出一樓也是要爬樓梯的。這倒讓張小影頭痛了。張小影主動找管拆遷的人談了幾次。張小影說,替我們找一間有衛生設施的平房吧,這樣我們馬上搬。那管拆遷的人認為張小影的要求是過分的,是想趁機敲一筆竹杠,所以,就不再理睬張小影。他說,你們不想搬就住著吧,打樁機馬上就會開進來了,過幾天,打樁的聲音會讓你們晚上都睡不著覺,到時候,你們連一樓都分不到了。

他們說的沒錯,打樁機進來後,晚上變得喧鬧無比。張小影已經有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了。自從劉亞軍進入那黑屋子以後,她就一個人睡覺。她不知道黑屋子裏的劉亞軍有沒有睡著。她常常半夜裏起來,來到院子裏,往打樁的方向望。那邊燈火通明,機器正發出尖利的撞擊聲,沒有人聲,雖然工人們守在機器旁,但他們沒發出任何聲音。有時候,說話也有晝夜之分,夜晚即使醒著,人們也不願意說話,好像說話會破壞什麼禁忌。工地現在平整了不少,那些原本堆在一邊的斷磚和廢舊木料都當作建築垃圾運走了,工地旁邊新砌了一些簡易工房,那是管理人員的辦公室,有些是給建築工地的民工居住的。同那邊相比,這個院子一漆黑片。張小影站在黑暗中想,這不是一個久留之地,她和劉亞軍不應呆在這個地方,她得想出一個辦法來。

辦法當然是有的,這段日子,這辦法一直盤桓在她的心頭,隻是她還沒拿定主意,是不是照此實施。現在看來隻能走這一步了。

她打算向政府尋求幫助。她想,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有一些政治資本的,她向政府提出要求,政府應該會給他們一個答複的。她是可以去找縣委領導的,不過她暫時不想找上門去,她覺得找上門去有點像一個叫花子。她從鏡子裏看到自己,雖然穿得不好,衣服的樣式陳舊,但她的臉上充滿了人民教師的尊嚴。一個有尊嚴的人是不應該像叫花子一樣去向領導要求這要求那的。她決定給縣委書記寫一封信。現在的縣委書記就是當年把他們接到小城來的陸主任,他是個熱情的人,對他們充滿了善意。她開始寫信,千言萬語湧上筆頭,她不知從何寫起。她突然感到委屈,情不自禁地哭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一點,她對自己說,你沒有什麼好委屈的,你的經曆是上天的安排。有一個人需要照顧,你就出現了,就這麼簡單。這個人讓你有了孩子,他是孩子的父親,你不照顧他誰來照顧他呢?天底下有些道理是非常簡單的。她於是平靜了許多。她寫下了稱呼,雖然他現在已是縣委書記,可是她在信裏依舊叫他陸主任,以表示他們是舊識。她的信寫得很得體,她沒有在信裏提任何要求,她隻是把具體困難作了彙報。她知道他看了信是能夠懂得她深藏在詞行間裏的想法的——他是很聰明的人。為了保證陸書記能收到她的信,她還掛了號。信寄出後,她就等待回音。她想,陸書記應該會給她一個回音的。

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陸書記那邊沒有任何音訊。工地越來越吵鬧了。打樁機流出的髒水已開始向他們家的院子裏漫洇。一些植物碰到這些髒水後馬上死掉了。到了第二十天,她失望了,她認為那封信白寫了。也許陸書記根本沒有看到她的信。

她不知道這件事發展下去會是個怎樣的結局。照目前的情形,拆遷辦的人好像不打算拆他們的花房了,反正目前花房的存在對工程沒有什麼影響。這樣下去,他們將在這工地上長期呆下去了。張小影著急了,她又給縣委書記寫了幾封信。如果再不回信,她打算去找陸書記。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劉亞軍知道張小影在四處奔走。她雖然看上去很弱,其實還是很有行動力的,她瘦弱身體裏藏著無窮的能量和無比的堅韌。不過劉亞軍不認為她能有什麼結果,即使有結果也是妥協的產物,而他不想作任何妥協。他呆在黑暗裏,目光如劍,穿行在花房的四周。世界光影變幻,迷霧重重,就像深不可測的命運。劉亞軍的目光同時深入到自己的內心,他不清楚自己是更了解那個“自我”了,還是更加迷失了。他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個對世界洞悉很深卻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的詩人。做一個詩人也並非難事,呆在黑屋子裏,你就會對世界有奇妙的想象。你可以拿現成的景象作比喻,比如這建築工地,這廢墟,這死亡的植物,都可以是一個隱喻。那是世界圖景,也許就是他心靈的圖景。他明白這是他與世界的交往方式決定的,他總是用一種敵對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這是錯誤的,但他需要,他隻有在這種敵視中感到自己還活著。世界在瘋狂地生長,像菌類一樣裂變繁殖,這世界就是劉亞軍眼裏越來越強大的敵人。現在,他們兵臨城下,他們甚至想把他鏟除。劉亞軍已做好了準備。隨著敵人的強大,他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強大了。他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可是他們一直沒有來。在日複一日的單調的打樁聲中,劉亞軍正在變得失去耐心。他開始自我懷疑了,他意識到,他的敵人根本沒把他當回事,他們根本沒有覺得他有什麼力量,他們隻是不想鏟除他,他們要鏟除他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動手,同那個世界比,他根本就是一粒微塵,塵中的塵。

也許他眼中的敵人本來就不存在,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攻擊欲望根本就找不到發泄的對象。劉亞軍突然變得氣餒了。

4

正當張小影在為他們搬遷的事操碎了心的時候,她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告訴她一個壞消息,兒子得了急性腦膜炎住進了醫院,要她速去照料。張小影聽到這個消息後差點暈過去了。她想立刻去兒子身邊,但又有點放不下劉亞軍,她擔心自己離開後他會有什麼不測。她已預感到劉亞軍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行為來。

劉亞軍看到張小影進屋時,她的影子都在顫抖。他想,張小影一定出了什麼事。她進屋後一直木然坐在廳堂裏,她的樣子像一具蠟像,臉上是一種沒有生命跡象的蒼白。那是因為她的魂兒已從她的身上逃走了,魂兒跑了後,肉體就缺乏韌性,就會像一張白紙那樣脆薄。肉體要靠靈魂才能組織在一起。劉亞軍知道張小影一定碰到什麼難事了。他拉動了繩子,房間裏鈴聲大作。劉亞軍看到張小影聽到鈴聲後打了一個激靈。劉亞軍把黑屋子的門打開了,他推著輪椅往客廳移去。

劉亞軍得知兒子得病的消息,也很著急,他打發張小影趕緊走。他對張小影說,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的。張小影說,可我實在走不了身,萬一他們給你斷水停電怎麼辦?劉亞軍說,他們不敢。劉亞軍好像早已盼著張小影離家了,他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他甚至幫張小影收拾起行李來。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劉亞軍覺得有一種什麼東西從他們中間生長出來,不過,他沒有深入思考這究竟是什麼東西。一會兒,張小影就匆匆上路了。劉亞軍一直立在花房前,看著張小影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橋頭。

張小影走後,劉亞軍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再進入那間黑屋子了。張小影離去後,他突然覺得這世界飄了起來,就好像這個世界的某個支點被鬆動了。不但小城像一張白紙那樣飄拂起來,就連附近工地上傳來的聲音都顯得輕飄飄的。他知道眼前的世界已飛離了他,變得極度不真實了。他向小城深去走去。街上滿是人群,但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懷疑自己在黑屋子裏呆了三年後已變成了一個隱身人。這讓他感到恐懼,難道他已變成一個影子了嗎?他還是想引人注目的,他試著大吼了幾聲。他的聲音虛幻,並帶著一股子陰氣。他的喊聲沒有引來任何人的側目。他想,他或許根本沒有喊出聲來,那聲音隻不過是他的想象。他又試著喊了幾聲,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好像他成了一個聾啞人。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否還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