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煩不煩,沒完沒了的,像一個小老太太。”
3
張小影的擔心沒錯,劉亞軍的講話引起了宣傳部門的不滿。因為報告的地點在省城的一所大學裏,這事省裏也知道了。鑒於劉亞軍講話造成的惡劣影響,上級嚴肅地批評了劉亞軍所在的小縣城的領導,專門負責他們宣傳事宜的陸副主任感到壓力很大,對這樣的批評深感委屈,他更反感了劉亞軍了——這個人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因為這事的教訓,陸主任決定從此以後不再讓劉亞軍參加報告會,以防他再次胡言亂語。他娘的,狗嘴永遠吐不出象牙,那就讓他閉上狗嘴,呆在家裏吧。
劉亞軍對此倒是無所謂。他不想人模狗樣地坐在主席台上,他覺得自己坐在台上挺傻的,像一個白癡。他去主要是為了支持張小影,好讓張小影作報告時心裏有點兒底。他們不讓他去,他還求之不得呢,誰他娘的願意像一件出土文物或木乃伊那樣供人參觀、瞻仰呢。他們看他的眼光讓他不舒服,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件意識形態的外衣、上麵寫著這個時代最響亮的口號。他們的眼神似乎有一種把他的衣服剝掉的能力。他知道他們想了解些什麼。
張小影還是像過去那樣忙碌,幾乎每天都去作報告。張小影出門,劉亞軍感到這個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無聊感從身體裏生長出來。其實無聊的感覺一直都有的,隻不過現在變得更強烈了。
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裏,他聽到風聲在花房後麵的林子裏輕微地躥動。他可以做的事之一就是去那個山坡看看。走到近處,發現山坡的樹林其實並不密集,植物生長得也不是太蓬勃,遠沒有站在院子裏了望讓人感到賞心悅目。他有些失望,去了幾次,就不想再去了。沒多久,他就感到日子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他閉上眼睛傾聽林子裏傳來的聲音。除了風聲外,偶爾會傳來鳥兒愉快的鳴叫聲。他不知道鳥兒為什麼會這樣高興,後來他想,可能那些鳥兒發情了,它們正在交配呢。這時候,他會十分想念張小影,想她的身體。他便有了欲念,希望張小影快點兒回家。他很奇怪,呆在家裏後,他的欲念變得更強烈了,他想這可能是無聊引起的,有這麼多無法打發的時間,恐怕人人會想這事兒。也隻有這事兒才可以對抗時間,讓時間變得不那麼令人難以忍受。
每天,張小影從外麵回來,劉亞軍就會迫不及待地關上門,要和張小影親熱。有時候,忙了一天的張小影感到很累,真是不想做這事兒,但在劉亞軍的糾纏下,她也隻好配合。劉亞軍有令張小影心動的方法,他是個說情話的高手,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沒完沒了地表達這一天來對她的思念,說得她心裏無比甜蜜。張小影對他說,你呀,一天到晚想這事,太無聊了。
白天,花房四周寂靜如空,人們都去上班了,孩子們需要上學,街巷中隻有一些老人和嬰兒。鄰居汪老頭不用上班,但看上去他比上班還要忙,總是早早出門,到吃飯的時候才回來,像一隻遊手好閑不顧看家的狗。劉亞軍無聊的時候想,他也許不該對汪老頭太驕傲,也許應該和汪老頭交個朋友。無聊的時候有一個人聊聊天也是件不錯的事。
這個老頭有點意思。他們剛搬進花房時,老頭一直沒有露麵,幾天後,那老頭黑著臉來到劉亞軍身邊。當時,劉亞軍正獨個兒在院子裏,老頭圍著他轉了好幾圈,關於狗的形象就是在那時進入劉亞軍的腦子的,他覺得老頭繞著他打轉的樣子很像一條餓狗,好像他身上藏著什麼好吃東西。劉亞軍討厭別人像看怪物似地看著他,本來想對老頭發火的,就在這個時候,老頭說了一句讓劉亞軍倍感親切的話,他因此有點喜歡這個老頭了。老頭說,你那玩意兒沒壞嗎?他娘的,這幾天老是聽見你女人的叫聲。劉亞軍喜歡別人知道他這方麵的能力,他恨不得所有的人都知道。聽了這話,他突然感到自己強大起來,臉上露出無限滿足的神情,仿佛這會兒他已進入了女人的身體。見老頭口無遮攔,劉亞軍忍不住吹起牛來。他說,我那東西對付兩個女人都沒問題。老頭沒繼續這個話題,臉上露出譏諷的神情,問,你就是報上說的那個英雄嗎?劉亞軍也不自覺擠出嘲弄的神色,反問道,你也看報嗎?你大概不識字吧?老頭的好奇心比較強,他那隻像蜥蜴那樣粗糙的手伸向劉亞軍的腿,問,你這裏真的斷了嗎?劉亞軍感到老頭的手冰涼冰涼的,就好像這隻手沒有一點生命氣息,就好像這隻手真的是一隻蜥蜴。劉亞軍說,你他娘的有病,摸什麼。老頭不介意劉亞軍的辱罵,自言自語地道,奇怪,脊椎壞了那玩兒沒壞,他娘的,算你命大。說完老頭就轉身走了,走了一半,又回過頭來對劉亞軍說,你們把門窗關關好,不要開著門幹那玩意兒,你們舒暢,我聽著心煩。劉亞軍見老頭氣呼呼的樣子,樂了,他有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快樂。他想,我還要開著門窗幹,煩死你。
前段日子劉亞軍比較忙,所以他沒和汪老頭交往,路上碰見了他都不同老頭兒打招呼。現在劉亞軍空下來了,覺得自己應該主動點,和汪老頭說說話。想起自己無聊得竟然想同一個糟老頭子交朋友,劉亞軍感到很無奈也很悲哀。
有一天,張小影對劉亞軍說,有一個記者想采訪你,你可不可以接待一下?劉亞軍有些奇怪,過去都是張小影接受記者采訪的。他們剛出名那會兒,就這樣了。那會兒記者可真是多啊,有時候他都感到奇怪,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記者,好像全國人民都幹了記者這一行。那會兒劉亞軍特別煩記者,記者采訪他,他都不開口說話。那會兒,如果有槍的話,劉亞軍可能會把那些難纏的記者打個落花流水的。張小影不能這麼幹,她知道他們現在是全國人民的偶像,他們的名字和劉曉慶、張金玲、唐國強、李秀明這樣的電影明星一樣閃光,她不能像劉亞軍一樣任性,拒絕采訪。作為一個典型人物,她有義務配合記者做好宣傳。現在記者比過去少多了,他們就那些事,寫來寫去也寫不出新花樣了。張小影這次讓劉亞軍接受采訪是因為這陣子劉亞軍無事可幹,太無聊了,見個記者也許不是件壞事情。劉亞軍雖然心裏想見記者,但又不好意思答應下來,他怕張小影笑話他。
“是個女記者,很不錯的,長得也漂亮,很有青春氣息的。”張小影也怕劉亞軍不見,所以吊劉亞軍的胃口,“不見的話,你會後悔的。”
劉亞軍一直沒有表態,但他的臉紅了。張小影意識到劉亞軍並不反對她帶女記者來家裏,說:
“女記者點名要采訪你的。她聽過你在省城大學裏的那次報告,她看上去很崇拜你的樣子。不過你不要對她亂說啊,免得再犯錯誤。”
劉亞軍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我說什麼報上就會登什麼呀。”
第二天,劉亞軍早早就醒了。起床後,還梳了梳自己的頭發,平時,他可從來不梳頭的。張小影敏銳地觀察到劉亞軍在等待那女記者的到來,但她沒有點破他。張小影點破這件事是她帶女記者到家的時候,她對女記者說,他一早就起床等著你了,他一個人挺無聊的,他需要有人陪。聽了這話,劉亞軍的臉就紅了,他像一個大姑娘一樣不好意思起來,他嗔怪地看了張小影一眼,輕輕地說,亂講。張小影很少看到劉亞軍這種表情和這樣溫柔的說話方式,她想也許是她把女記者描述得太完美了,使劉亞軍在沒見到女記者之前已對她有了好感。
女記者名叫徐卉,是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她看上去整個兒可以用“明亮”來形容,沒有一點兒陰影。她的眼睛清澈見底,看人的時候從不回避,雖然身上也有點記者這種職業容易沾染上的自以為是的毛病,但就連這種自以為是似乎也是天真的。她見到劉亞軍就急切地同劉亞軍說話,她一定早已想同劉亞軍說這話了。她大大咧咧地說:
“那天你講得太好了,講得非常生動、真實,你的故事真的把我帶到了戰場上,我好像都聞到了硝煙的氣味。你的表達能力捧極了,你應該去做一個作家。隻要把你講的寫出來,就會比《高山下的花環》還好看。”
女記者喋喋不休,那一驚一咋的樣子,看上去有點愣頭愣腦的。劉亞軍謙虛地說:
“我可不像你們記者會妙筆生花,還會無中生有。”
“你這是在批評我。”說完她就天真地笑了起來。
張小影還要去政法係統作一場報告,待了一會兒,她就出門了。她笑著對女記者說:
“你們好好聊吧,我走了。”
張小影走後有好一陣子,劉亞軍都有點不敢看女記者的眼睛。他知道這個女孩這會兒正觀察他,他猜想即使她的眼神帶著探究和分析也一定是無邪的,一定還帶著一份對英雄的欣賞和崇敬。他想他現在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英雄,一定讓她失望了。這或多或少令他感傷。像是要掩蓋內心的虛弱,他心裏突然湧出邪惡的念頭,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像一個膽小鬼,於是他拿出看大街上女人的勇氣,眼睛不老實起來,肆無忌憚看那女孩。那女孩被他看得滿臉紅暈,顯得既羞澀又幸福。這樣一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女孩竟有如此羞澀的表情,他就不忍心再逼視她了。張小影說得對,這個女記者純真善良,她身上有一種像是溪水裏的卵石那樣清涼而幹淨的氣息,他得積點德,他不能像看那些風騷的女人那樣滿眼都是褻瀆和貪婪。
“我是聽了你的報告後特地趕來采訪你的。”女記鎮靜了下來。
“是嗎。”
“你真的很大膽,你在戰場上像一個孩子,不知道死亡為何物。”
對她的誇獎,他是受用的,他笑了一下,說:“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死,所以我就活著回來了。”
“你講的戰爭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什麼地方不一樣?”
女記者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神秘地說:“你的戰爭有七情六欲。”
“戰爭就是戰爭,爭戰隻用子彈說話,都是一樣的。”
“你講到你看到孩子在母親的懷裏吃奶時,我都哭了。在戰場上你還關心這些事情,你真的很有人性,你真了不起。”
劉亞軍不好意思起來。她顯然理解錯了他的意思。他說:
“你過獎了,這沒什麼了不起的,隻不過是個人習慣罷了。”
女記者笑了一下,她崇敬的眼神裏充滿了善意,好像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女記者想了想,突然問:
“你讀過《牛虻》沒有?這本書我讀了五遍了,每次讀都流淚。”
劉亞軍不好意思地說:“我讀書不多。”
“哪天我給你帶來,你一定要讀一讀。”
劉亞軍笑了,說:“你真的想把我培養成一個作家?”
“真的是本好書,每次我讀到牛虻折磨瓊瑪時我都想哭。”
“那是你太天真,我可不會哭。”
“不一定。我感到愛情是件奇怪的事情。”
“你談過戀愛嗎?”
她的臉紅了,搖了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
女記者一臉溫情,表情裏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喜悅,她說:“我相信一個女人要愛上一個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比如張小影和你,我相信張小影是真愛你。”
這是劉亞軍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她用愛這個詞來描述張小影的行為,而這世上大多數人也許根本不這麼想。劉亞軍有點兒感動,他因此對這個女孩充滿了好感。她對他的讚揚也讓他感到快樂。劉亞軍吃驚地發現,他今天講話比任何時候都要多。這是因為他信任這個女孩,他感受到她的善意,感受到她給予他的尊嚴,她不會傷害他。
話題自然而然轉向劉亞軍和張小影的故事。劉亞軍說:
“張小影是這世界上最好心腸的姑娘,他為我做的事你是無法想象的。我老是有一種對不起她的感覺,你看到了,我可以說是個廢人。很多人誤解了張小影,他們總是這樣,用陰暗的眼光看待張小影,他們認為張小影這樣幹是想出風頭,想撈政治資本。張小影活在人們的誤解中,就是他父母都不肯理解她。她受到的傷害比我要重得多。”
不知怎麼的,說這些話時,劉亞軍突然感動起來,他的眼睛像霧一樣散了一下,眼角洇出晶瑩的東西。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一下。他可從來沒有同一個陌生人講起這些事,甚至同張小影也沒有說起過,他至今都沒弄明白張小影是否感受到人們的這種誤解。張小影總是一臉平靜,從來不同他講這些令人憤慨的事。
他們的談話流露出有一種悲傷的氣氛。劉亞軍及時地捕捉住了這氣氛,並決定讓這種氣氛繼續彌漫。有時候,讓自己浸入某種傷感的氛圍也是件幸福的事。他感到今天他說多了,他本不該對這個女孩講這麼多的,但他無法控製自己。他講了他和張小影之間最為隱秘的事情。
“除此之外,張小影還存在著另一種傷害。我們的婚姻是一樁被誤解的婚姻。我知道人們對我們有好奇心,他們一定奇怪一個健康的女人怎麼可以嫁給像我這樣的人。這是他們最感興趣的事情。但他們也許一輩子都理解不了她,就是我也理解不了她的行為,也許是出於愛,也許是有別的原因,但我相信,這世界上確實有一類女性願意為我們這些傷殘的所謂英雄獻出一生,這種事過去曾經發生,恐怕以後也會發生。這是一個謎,是這個世界難以破解的謎。”
女記者的眼角已經有了淚痕。他嗅到了女記者身上一種清甜而暖人的氣息。他覺得女記者像一隻被陽光曬暖了的小羔羊,他很想伸出手去撫摸她一下。他總是對這樣的氣息敏感,他認為有這樣氣息的人心地一定是善良的。
傍晚的時候,張小影回家了,她看到劉亞軍和女記者默默地坐在院子裏,一聲不吭,甚至連她回來都不知道。她感到很奇怪,那女孩可是個笑聲像風鈴一樣持續不斷的姑娘。她輕輕地走過去,來到他們的身後。她發現那女孩臉上的淚痕。張小影說:
“劉亞軍,你同徐記者說什麼了,把人家弄得淚流滿麵。”
坐在院子裏的兩個人顯然沒注意到張小影回家了,嚇了一跳。女記者不好意思地把眼淚擦了去,笑道:
“張姐,你回來了。”
劉亞軍和張小影平時很少晚上坐在院子裏,女記者來訪的這幾天,他們幾乎每天都圍坐著,直到深夜。漆黑的夜幕把星星強有力地推到他們麵前,就好像這些星星是院子裏某棵樹結出的果子,整個夜幕是一頂婆娑的樹冠。星光讓他們產生一種生活在純淨之地的幻覺。女記者一次次鼓勵劉亞軍拿起筆寫他的戰鬥經曆。她列舉那些身殘誌堅的人成為名作家的例子,比如那個寫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還列舉那些沒有受過很高的教育、沒多少文化的人寫出動人著作的例子,比如高玉寶。這些故事很有煽動力,劉亞軍聽後有點動心了,文學夢至少在這樣的夜晚在他身上生根發芽了。
劉亞軍和女記者講得很投機,張小影根本插不進嘴。她安靜地無所適從地坐在那裏,像一個局外人。在某些時刻,張小影的心中會產生一絲嫉妒。她感到這段日子劉亞軍對這女孩有一種依戀,至少是精神上的依戀。她因此希望這個女孩子早點離開他們家,她有點後悔把這個女記者帶到家裏來了。
有一天晚上,劉亞軍從箱子裏找出一支口琴吹了起來。張小影不知道劉亞軍會吹口琴,這是她第一次聽劉亞軍吹。劉亞軍吹了一曲蘇聯歌曲《小路》,吹得還真不錯,除了最初幾個音稍稍有點顫抖外,整首曲子吹得很順暢,很深情。張小影很吃驚,他沒想到劉亞軍吹得這麼好。聽著琴曲,她心頭發酸。他可從來沒吹給我聽過,但他卻吹給這個同他沒有多少關係的陌生人聽。張小影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透過朦朧的淚影,她看到鄰居汪老頭在不遠處躥來躥去,正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們。他似乎很想加入他們,最後他還是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回到自己家裏。
劉亞軍發現了張小影的眼淚。他是在一曲吹完,女記者要求劉亞軍再吹一曲時,發現張小影流淚的。劉亞軍很關切地問:
“你怎麼啦?”
張小影感到很不好意思,她擦了一把淚,說:
“你吹得很好。”
劉亞軍說:“你真沒事?”
張小影怕劉亞軍追問個沒完,就換了個話題:“你真想寫作的話,我們學校倒是有一個老師,叫肖元龍,聽說是個作家,發表過不少東西,你寫好後可以向他請教。”
其實這話張小影早就想對劉亞軍說了,隻是一時插不進嘴。劉亞軍見張小影這麼認真,不好意思了,他說:
“我們是說著玩兒的,你當真。”
晚上睡覺的時候,張小影覺得自己的醋吃得有點荒唐。劉亞軍哪裏會同那女記者有事,他多麼不方便啊。她自嘲道,你還以為劉亞軍是一寶啊,大家爭著同你搶。
三天以後,女記者走了。劉亞軍做了一段時期的文學夢,但作報告和寫作是兩回事,每次當他拿起筆,他的腦子空洞得像一個氣球,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隻好放棄了這個夢想。
放棄文學夢後,他又開始無聊起來。一個人呆在家裏太安靜了。這樣的日子,他就一遍一遍回憶同女記者相處的日子。在這樣的回憶中,他生出一種做夢的感覺,有點兒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了,他甚至懷疑那個善良的、天真爛漫的女記者真的在他的生活裏出現過。
4
這樣忙忙碌碌過了半年,在新的學年開始之際,上級通知張小影去學校上班,這意味著她的生活開始步入了正規。
張小影被安排在那個小學做語文老師。她非常喜歡教師這份職業,她喜歡同孩子們在一起。她向校長要求做班主任,校長說她社會活動多,比較忙,以後再說吧。她確實比較忙,雖然正式上班了,但不時地有單位請她去作報告,不過同往常比少多了。社會對他們的興趣在慢慢淡化。雖然如此,她還是很忙的。她現在知道社會上團體是何其多,光婦女團體,除了婦聯外,還有軍屬聯誼會,護士協會,紡織女工協會,女子科技協會等等,每個團體請她去一次,就夠她忙的了。校長說得對,目前她不適合當一位班主任,要耽誤了學生的。
因為比以前相對空閑了些,張小影開始把更多的精力傾注到劉亞軍的疾病上。事實上就是在那些馬不停蹄的日子,張小影也一直在打聽能使劉亞軍的疾病好轉、能讓他重新站起來的辦法。在張小影的工作本上,記錄了很多她打聽到的偏方。這些偏方都是中藥。張小影根據偏方為劉亞軍采集草藥。這些草藥名稱古怪,張小影一輩子也沒見過,有的在正式藥店裏還找不到,張小影因此要到鄉下、到山上去找。
劉亞軍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再治好,看到張小影這麼辛辛苦苦給他搞來藥,每次搞來藥時總是一臉興奮、滿懷希望,劉亞軍不忍心讓張小影失望,都喝了下去。那些苦澀的藥水喝下肚,劉亞軍感到五髒六腑的反應相當複雜,就好像那些藥水都變成了他的情感,作用在他的身體和思想裏,一時酸甜苦辣同時湧上心頭。很多時候,在寂靜的院子裏,劉亞軍對著自己那顆喧嘩騷動的心,安慰自己,你別騷動不安了,你還能做些什麼呢?你什麼也幫不了張小影,除了用吃藥的方式安慰她,你無能為力,你現在差不多是個寄生蟲了。劉亞軍看著張小影裏裏外外地忙,除了心痛,也很羨慕她。忙碌的人是幸福的,人在忙碌中就不會多想,就不會痛苦。他懷疑張小影從來不想他們的未來。
張小影認認真真地上課,真誠地作報告,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一天,校長興衝衝把張小影叫到了辦公室,溫和而謙卑地叫張小影坐,並給張小影倒了一杯茶水。校長說: